中國曆代文人長壽者寥寥,一般地說,他們的命運乃至年壽與他們的文學成就往往成反比,才氣與骨氣幾乎成了他們長壽的克星。賈誼、袁宏道隻活了三十二歲,李賀僅活了二十六歲,曹植、柳宗元、李商隱、杜牧、曹雪芹也才活了四十多歲。
中國文人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學而優則仕”、“達則兼濟天下”,骨子裏都有參與政治的偉大理想和強烈願望,但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中國曆代文人的命運可以說是一部連續的悲劇,一集又一集接連不斷,劇中人物可以分為如下幾類。
一類是才氣逼人而又風骨卓然的文人。他們往往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而又不願做統治者的奴仆,竭力維護自身人格的高潔,他們常陷於思想情感的極度矛盾與痛苦之中。一邊是胸中政治理想火焰的熊熊燃燒,一邊是時代政治河流的汙濁腐臭。所以他們常常發出“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的浩歎。他們幾乎都是多情善感的人,其生命節律、情緒、智力三條曲線總是突然爆發,頻繁交錯,大起大落地以正弦規律,複雜地也充滿危機地運行和變化著。所以,駱賓王、孟浩然、韓愈、溫庭筠、蘇軾、柳永、耶律楚才等才華橫溢的大文人均不到五十八歲。司馬遷、杜甫算是極富人生智慧而又堅韌頑強的精英人物也才活到五十歲,他們可能就是死於自己的才氣與骨氣。其他如嵇康四十歲、陸機三十二歲、高啟三十八歲、夏完淳十七歲,但他們均死於統治者的屠刀之下。可能也是因為他們太有才氣和骨氣。還有老舍從容地走進太平湖,傅雷、鄧拓、吳晗、翦伯讚、以群、聞捷、楊朔、海默死於不同方式的自殺,也應當是才氣和骨氣惹的禍。當然,這一類文人中也有較為機警敏捷的,他們要麼走“吏隱”之途,過著亦官亦隱的逍遙自在的生活,他們洞穿政治腐朽黑暗之本質,掐滅了政治理想的熊熊火焰,如白居易、王維、陸遊、黃宗羲,因為封建專製主義天然地嫉賢妒能,如果你不聽話,左勸右諫,必然自投羅網,再加上你又鐵骨錚錚,這就注定你必死無疑。王維早年也命運多舛,後來學乖了,著實管住了自己的嘴,轉而向佛,才躲過了政治炮彈的轟擊,在風景秀麗的長安郊外逍遙度日。白居易和陸遊也都是從封建專製文網中以不同方式鑽過來的人,所以得享天年。黃宗羲則永不涉足官場,所以,喜得人筆俱健,碩果累累。“吏隱”就是吃著朝廷的俸祿而甘居低位,不與人爭的官場隱士。王維如此,白居易亦如此。他們從陶淵明徹底歸隱的尷尬窘迫中吸取教訓,也從陸機等人大露鋒芒的悲慘遭遇中獲得經驗,選擇了一條上了“雙保險”的折中之路。中唐以後,藩鎮割據,太監擅權,朋黨傾軋,朝廷腐敗,你白居易一介書生,焉能扭轉這大廈將傾的頹勢?於是他走了吏隱之路,既躲開了勾心鬥角的名利場,又保住了得以活命的小官位。他在廬山蓋起了小草堂,與僧朋道侶唱和交遊、閑適養生,且將冷眼旁觀有趣的獸鬥狗咬般的活劇,完全超然於政治漩渦險流之外,這比起以整人為樂趣的權貴當然要高尚百倍。而他的朋友元稹,抱著儒家“兼濟天下”的死教條不放,卷入高層的權力鬥爭,結果隻當了五個月宰相,五十六歲就暴病猝死。
還有一類稍具才氣但缺乏骨氣的文人,表麵上看來光鮮滋潤,其實也是悲劇一生。如初唐“四傑”之後,為五言律詩走向規範、精密、定型化立下汗馬功勞的沈全期和宋之問,二人媚附權貴、急功近利、人品低下,盡管都做了高官,實質上不過是武則天“麵首”張易之、張昌宗之下的清客文丐而已。其他如上官儀、蘇味道等人也都屬於沒有骨氣的舔肥文人,不值一提。
中國曆來是一個政治大國,中國曆代文人除少數本身就是政客以外,大多數文人都是政客們的玩物,而且是玩你沒商量,隻有極個別跳出了政客的魔掌。這是中國文人的悲劇,也是中華民族的悲劇。現在該到悲劇閉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