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小就沒有父親。八歲那年,母親因為一次事故從工廠的腳手架上跌了下來。母親的腳摔跛了,從那私人辦的小廠裏領了一小筆補償後就失業了。
那時,小縣城裏興起人力三輪車。母親向大伯借了錢,買了一輛舊車。微殘的腳幾番顛簸之後艱難上路,從此便以這樣的方式營生。
母親堅持用三輪車送他上學,他每天坐在車子裏,搖搖晃晃地從家裏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裏。偶爾被相熟的同學撞見了,他們會羨慕地說:你不錯啊,還有‘專車’送上學!他天真地咧嘴一笑,頗為自豪地批準關係較好的小朋友和自己一起坐母親的車。
小學前麵有一段斜坡,每次要上坡時,母親需要直起身子飛快踩踏才能上去。在母親粗重的喘息聲中車子緩慢前進,他和夥伴們就在車上揮舞著小手用幼稚的聲音大聲喊:加油啊!快加油啊!童年的記憶中滿是母親那缺乏平衡卻風雨無阻的三輪車。
考上中學以後他開始住校了,不再需要母親接來送往。每個星期一,母親會用三輪車將他一周要吃的米和生活用品送到他宿舍。
那次期中考試的時候,他的數學老師在班上指著那些成績考砸了的學生說:如果你們不好好念書,長大以後隻好到大街上踩三輪車!他的成績很好,不在警告範圍之內。可老師語氣裏的輕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心裏難過極了,比自己被老師批評還難過。被輕視的是他最親最敬任勞任怨的母親啊,他幼小的心靈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賴以為生的職業會成為老師的反麵教材。
周末回去,他叫母親今後不要再去學校送東西,如果他需要的話會自己回家拿。看到母親驚訝的眼神,他心虛地垂下眼睛。他不敢說因為不希望學校裏的同學和老師知道自己有個踩三輪車的跛腳母親。世俗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少年的自尊心。
一直到參加高考的那天,母親執意要親自送他上考場。已長得人高馬大的他,帶著一絲難為情坐上母親的三輪車。一路上看著母親的身體隨著吱吱作響的車子起伏上下,極為費力地用健康的那隻腳的維持車子的平穩。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母親是這樣艱難地前進。酷熱的七月天汗水像雨點般從她的頭上臉上流淌下來,母親顧不上擦汗,一雙腳不斷地踩踏,用盡全力與不平坦的道路抗衡……從家到考場,他感覺自己經曆了一生中最漫長的路。
抵達之後,母親留下一番叮囑和兩個溫熱的雞蛋之後踏車遠去。望著母親單薄的背影,他心緒難平忍不住潸然淚下。旁邊有人問:那是你母親?這一次,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大學畢業以後,他被分配在政府部門工作。每個月有了穩定的收入,他試圖勸母親不要再踩三輪。可是母親不答應,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母親卻哭了,母親辛酸地說:我知道你嫌我踩三輪車丟你的麵子,中學的時候你不肯讓我去你學校送東西,我就知道……他站在那裏無言以對,雖然那一刻他隻是真的希望母親不要再那麼辛苦!
後來他才漸漸地發現,那輛經曆風雨飄搖變得破舊的三輪車,已成為母親生活不能缺少的部分。如果哪一天的生意興隆,母親就會心情很好。就會早早地收工回家,興高采烈地對他講載客時的趣聞。他注意到母親每次在說今天賺了多少多少錢時,臉上會有自得的神情。
能夠快樂就好,他不再阻止母親出去踩三輪。隻是在每次出門時叮囑母親要注意安全。每當這時母親總是自豪地說:沒事,我身體好著呢。這多年了,從來沒問題。
可是母親已經是好幾十歲的人啊,而且現在不比當年,街上公共汽車、的士什麼都有。還有多少人會關照破三輪的生意?他偷偷去街上看過工作中的母親,即始是在一群大輪車隊伍裏,又老又跛的母親也競爭不過那些年輕力壯的車夫。或許是大家覺得讓一個微殘的老女人載著四體健全的自己會帶來某種愧疚感,很多人都輕易地繞開母親的車坐上另一輛。每當這時,他看見母親站在那裏,顯得失望又孤獨。
中秋節那天下雨。他在街上一次又一次攔住匆匆來往的行人,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元錢遞過去:你要去哪裏?請你去坐那個婦女的三輪車好嗎?那些被他攔住的女子受驚地望著他。他誠摯而坦然地說,那是我母親,我想她賺到錢,可以早點收工回家過節!行人被他的話感動,真的遠遠繞過去,找他母親的車坐。
那天母親果然很早就回家,吃飯的時候母親突然對他說:明天幫我把三輪車拿去賣掉吧!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著母親。今天每個來坐車的人都告訴我‘是你兒子叫我來坐你的車’,看來媽真是老了!母親激動地說。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麼。母親又說:我才知道你沒有嫌棄媽,今後媽不需要用這種方式賭氣,來證明自己還有用。他低頭掩飾自己呼之欲出的淚水,用哽咽的聲音說:我知道您靠這輛三輪車把我養大有多不容易,在我心裏您才是最了不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