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有約
作者:秦 峰
遇上下雨或刮風的日子,我可能會逆著胡同中的小溪,或者順著胡同裏的大風去愣爺家玩。愣爺是個光棍漢,在我們蘆村俗稱絕戶頭。我爸從南方回來度探親假,牽著我走在坑坑窪窪的胡同裏,路過愣爺家的破院時,我爸像個孩子似的嚷嚷,我的祖奶奶,時間過的洋熊快!
春天裏一個刮著沙塵暴的日子,我在家捱到下午後半晌,終於偷偷從我媽視線裏跑掉了。不是我媽不讓我出去,她擔心我眼裏鑽進危險的沙子。
她說,看把眼睛弄瞎了,長大就娶不到媳婦了,你看看!你愣爺一個人過日子多可憐。
可我一點也不擔心長大會找不到媳婦,可能就因為這句話,我鐵心非要跑出去不可。我眯起眼頂著忽大忽小的風沙,沿胡同小跑著進了愣爺的院子,然後躡手躡腳地跨進堂屋。
愣爺安靜地陷在藤椅裏,眯縫著眼似睡非睡。他的臉上,滿是溝壑縱橫的紋路,就像蘆村廣闊而深邃的田壟,或者冬季幹涸而粗糲的河床。他現在的模樣和表情,就像他剛做過很辛苦的事,走過很遙遠的路程一樣,這是隻有在極度疲憊後,才顯現出來的隨意和安靜。
我故意把聲響弄得很大,在他麵前跑來跑去,以吸引他注意,可他壓根就沒受任何影響。我失望至極剛跨出門檻要走,他卻準確喊住了我。他的聲音從沒這麼堅定過,我因此不得不折了回來,我因此記住這個不同尋常的黃昏了。
愣爺整個身體陷進藤椅裏,安靜的像蘆河橋頭的石人。屋子裏非常靜謐。我想起有天黃昏,獨自去北頭破廟時,經曆過這樣的氛圍。現在我心裏戰戰兢兢的,我都不敢像平時那樣放肆地說話了。
他說,來!爺給你拿好吃的。
我半跪在他一米多的距離前,他從懷裏摸索著抓出一把東西,手臂伸向我,攥著的拳慢慢打開,它雖哆嗦但很堅定,好似迎了漫天風雪、小心翼翼盛開的花蕾。在他幹枯粗糙的手掌心上,安靜地躺著七八顆糖果,這些從上海長途跋涉過來的玩意,全都裹著彩色玻璃紙。
愣爺懷裏盡管有點肮髒,但卻是蘆村最神奇的地方之一,他總能從中給我帶來驚喜,我接受著如此盛大慷慨的饋贈,心花怒放的差點喊出來。可這一次不同以往,他似乎在巴結我,這是我後來才懂的。
他說,都給你!再陪爺玩會吧……
我發誓,即使麵對的是個魔鬼,我也心甘情願留下來。
愣爺對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剝開一粒糖塞進嘴裏,又小心翼翼把玻璃紙收好。我雖然對他要給我講故事有些吃驚和意外,但我仍像大人一樣點點頭。愣爺像對一個老朋友,他喘著粗氣說,夥計,我說了,你可別笑啊!
我一本正經地說,爺!我保準不笑,誰笑誰小狗!
愣爺開始講述。
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有一年冬閑,我們一大幫蘆村人結伴往南,走了兩天來到一個挖河工地。
這條河叫渦河,是條自西北向東南注入淮河的河流。挖河工地附近有個鎮子,叫廟集。當年,劉鄧解放大軍從這過河,擔心驚動附近百姓,就選擇從荒野地走,大軍過後,這荒野硬被踩出一條路,這條路保留下來,後來成了鄉村大道。我們去廟集走的就是這條路。很久沒下雨,路麵結實得很,踩著硬邦邦的。
工地上挖河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就像螞蟻。你該知道,我不喜歡咱們蘆村人,我認識了兩個外鄉挖河人,他倆月份都比我小,說話喝酒都對路。我們後來就拜把兄弟了,他倆喊我大哥,我喊他倆二弟、三弟。我們那時候都很瘋,自由的就像咱蘆村的風,想去哪就去哪,來無蹤去無影,誰也管不住。
我們兄弟三人,遇到下雨不開工,就去廟集逛街,十字的大街很熱鬧,賣啥的都有。我們懷裏揣著全國糧票和皖省糧票,最愛去的還是國營的人民飯店,裏邊有個長得挺俊的小寡婦,會做菜還打得一手好燒餅,上麵油多芝麻也多,它們被炭火烤得焦黃焦黃的,就像鍍了一層金水,使你都舍不得下口。
愣爺的聲音比平時細弱,藕絲一般似斷非斷,可他沒有一點停下歇歇的意思。我因此都不敢大聲喘氣。愣爺繼續說,我們要了四個菜,劃拳喝酒也罵人。臉喝得像紫茄子時,就跟她揚手要燒餅吃,那小寡婦端著燒餅過來,她走路很輕,就跟飄著走一樣。
我們哥仨不懷好意,眼睛直勾勾地看她,把她看得臉紅了,眉毛也耷拉下來了,她把燒餅一放氣得扭身就跑。我們望著她的背影大笑。然後就心滿意足地回工地上去了,我們就像看一出梆子戲一樣高興。
有一回,我們哥仨呀,又喝多了,慢騰騰回工地。平時走一個小時的路,我們那天走了幾個小時,我們一路迷迷糊糊的,可能碰到鬼打牆了,人喝醉時什麼都不怕,約莫都走到半夜了,我們還是走不出這一片黑暗。後來,我們三人就跟約好的一樣,站成一排往前麵撒尿,然後從頭到腳舒坦多了。
我們就覺得酒醒了,其實正站在一片麥田前,附近有很多墳頭,模模糊糊的,前麵也能看清楚了,沒有月亮,星星發出的光給人覺得冷颼颼的。
喝過一點墨水的老三說,看!天上的三星!三星出來了……
愣爺的聲音軟弱而無力,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我必須屏息側耳傾聽。可愣爺說到這兒竟嘎然而止了,他似乎累得很。
我已被吸引,後麵故事一定緊張,肯定還跟天庭三星有關,也許還跟玉皇大帝十萬天兵天將有關。
愣爺眼皮耷拉下來,口水淅淅瀝瀝滴著。我一點也不厭惡他的睡姿。他總是說睡著就睡著,他總是在我情緒好時睡著。
我看他睡得香,破天荒沒把他擾醒,我又守了會就回家了。風停了,愣爺的小院安靜地像月亮。
這一夜,我夢見天上三星,還有愣爺沒講完的故事。我站在屋簷滴水下麵,仰頭看愣爺一跺腳就飛到天上去了,枯柴似的手哆嗦著去摘那三星。
他衝著下麵的我喊,臭小子,接著!我急忙一手接了一顆,第三顆快要掉下來時,我急中生智把一顆星頂在了頭上,騰出手來去接這第三顆星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星星並不燙手,它們有點像琥珀,通體晶瑩透亮、溫熱。
第二天一醒,我就往外跑,我媽問我去哪,我說去愣爺家,他還有故事沒跟我講完呢!
我媽臉色立即憂鬱下來,她目光深沉地說,麥子,別去了,你愣爺昨晚老了。
在蘆村,三歲小孩都明白,說年長的人老了就是死的意思。我想起愣爺給我的種種好處就大聲哭起來。我媽阻攔不住,也跟著抽泣起來。我倆站在院子裏,就像倆小孩在哭一樣。
村裏湊錢把愣爺葬了。葬他的那天,我追隨著嗩呐聲聲的送葬隊伍,紙錢漫天飄飛,像下大雪。我覺得,我在蘆村的快樂也隨之飄走了。
村裏的男人們往墓穴裏埋土的時候,我一個人悄悄跑回了村子,大街上看不見人,我們的胡同空落而幽深,似乎蘆村所有人都藏起來了。
大風從後邊湧來,跑到我前頭,胡同裏灌滿了劈臉風和小旋風。愣爺說過,劈臉風是大鬼變的,小旋風是小鬼變的。我用腳去踹小旋風,我一踹,它就打著旋跑了,沙土沾滿我的褲腳。
我在胡同裏來回奔跑,然後複又跑出胡同,我站在魚頂街戲院的高牆下,仰頭聆聽那些從蘆村上空驚過的大風,威武的氣勢就像十萬天兵天將駕臨,它們浩浩蕩蕩往南飛。
過了幾年,我們遷到了父親工作的南方小城。
我爸高興地說,咱們終於會師了。
這是個到處都充滿金屬和化學氣味的城市,雖然不喜歡但仍得接受,就像一個人無法選擇父母。
不知為什麼,我在青春期時突然對時間概念很混亂,比如,我錯把一九九六年當成了一九九七年。瞧瞧,我把香港回歸整整提前了一年,這是多麼偉大的壯舉。馬力把我這種對時間順序的混亂,歸結為蘆村平原的地下水含堿量大,不是我不願相信他說的那套理論,是因為他的化學物理成績比我還糟糕。
我爸用兩瓶古井貢和一條阿詩瑪,給我媽謀了份在馬路上製造灰塵的工作,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破最沒想象力的工作。我的狗屁自尊心很強,隻要看見我媽的身影我就繞著走。我媽每天起得很早,她把全家的早飯做好才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