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的虛榮在於,妄圖將庸常人生,套入傳奇的劇情,裝作自己是一個有著偉大情懷的人。但是,做革命者,她不是有著堅定信仰的秋瑾,所以會悔恨自己的傻;做癡情女人,她也不是崇拜愛情的小人魚,所以會“犧牲”於一種錯覺。她不過是比著葫蘆畫瓢,即使一開始像模像樣,但總會有那麼一刻,一個失手,畫虎不成反類犬。
有次我坐在辦公室裏,聽我的同事和一位來訪者談話,他倆第一次見麵,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這位來訪者,一直在不斷地轉換戲路,我的感覺是她打算找到一個最佳姿態,把我的同事忽悠住。
從細聲細氣的清純女子,到熱情奔放的前衛女郎,到犀利智慧的知性女人,她的語氣和語碼不停地在變,雖然我始終埋頭於電腦屏幕前,但我還是能看到,她的心中,還有一雙眼睛,欣賞地聆聽著自己的每一處起承轉合。
漸漸地,我開始修正自己的印象,她如此努力地尋找最佳角色,並不像我一開始所庸俗地設想的,有那麼一個目的,不,她隻是在這種演出中感到愉快,我的同事,充其量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觀眾,她想拉著他坐下來,與自己一道欣賞。
她的做法很有代表性,在許多場合,我們都可以看到一些人,或力不從心地,或遊刃有餘地扮演著與自己的本性脫離的角色,比如我偶爾會在酒桌上遇到的一個男子,他剛落座時永遠落落寡合,身體陷在椅子裏,頭卻昂起,目中無人地吞雲吐霧,在一群酬酢正歡的烏合之眾中,顯得特別“牛叉”。
但是,每一次,還沒等我醞釀出足夠的崇敬之情,他就像一塊冰那樣微微地融化了,先是半推半就地開了口,臉上還帶著懶得搭理你的表情,但很快,這塊冰就化得一塌糊塗,他搖身一變,成了桌上最為喧嘩的一個,截下每個人的話頭,把一場飯局,變成他自己的脫口秀。
往往要到飯局結束的時候,那種淡漠傲慢的表情才重新回到他臉上,但是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完整了,經過一晚上的揉搓,有點兒殘,很沮喪-這個晚上,他又失敗了,他原本給自己的定位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可是,躁動的、容易亢奮的天性總是使他功虧一簣,他永遠無法順利地到達彼岸,我猜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我自己,有沒有做過即興的演出呢?有一年秋天,我買了一張藤椅,放在陽台上,換上白色的中式小褂,泡一杯菊花茶,接下來我覺得應該再找一本書捧讀,最合適的當然是那本線裝的宋詞。這些道具把我打扮成我所向往的風雅才女,我為這個扮相陶醉了。
是啊,我們的人生如此平淡,如此不如人意,總要努力敷上些許華彩,覆蓋它灰暗的底色,假如這些無傷大雅的表演,能夠領我們走上奇崛的、戲劇化的道路,那麼,何樂而不為呢?
張愛玲卻在小說裏沉痛地告訴我們,表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反觀和自嘲,自己先就弄假成真了,把整個生活,倒入扮演的角色中,以為,自己真的就是所扮演的那個人。
這種高級的錯誤,一般由上過舞台的、演過戲的女孩子來犯,比如,《殷寶灩送花樓會》裏的殷寶灩,《色·戒》裏的王佳芝。
王佳芝是一個天生應該活在舞台上的人,這不在於她的天生麗質,抑或出色的演技,而在於,她對於那種追光之下的高潮人生的向往,她願意把自己的尋常人生,推向輝煌的宏大敘事-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隻不過,王佳芝離她的夢想,似乎更近一點兒。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學校劇社裏的當家花旦,愛國曆史劇裏的女主角,還曾公演過一次,成功謝幕之後,她興奮到無以複加,拽著女同學乘電車夜遊車河-女同學是觀眾,而車窗外的霓虹燈,是略可與舞台匹敵的華麗背景。
她也許外表矜持沉靜,但內心容易激越,愛好戲劇感,又趕上了一個激越的時代,那是亂世,激越容易碰撞上革命,然後一拍即合。
和電影《色·戒》中不同,小說裏的王佳芝的愛國熱情並非由目睹生靈塗炭而激發,不過是廣州淪陷後,她所在的嶺大搬到了香港,借了港大的教室上課,空間頗不寬裕,上課下課挨挨蹭蹭,半天才能通過。那點子不耐煩,經過年輕人善於煽風點火的心,就成了流亡學生的身世之感。而普通香港人對於國事不甚關心的態度,又讓他們的激情略略受傷,因此越發激憤。
很偶然的契機,使他們有望接觸到路過香港的漢奸易某,平時一道慷慨激昂的小團體一合計,定下了一條美人計,不外乎是讓一個女學生搭上易某然後誆出來暗殺掉,看多了曆史劇或間諜片的年輕人,一出手就是這個路數。
聽上去不錯,既有情色的豔異,又有死亡的黑暗,而臥底、暗殺這樣的字眼,來得也足夠刺激,出演女主角的任務眾望所歸地落到了王佳芝的身上,我想,對於這樣一次偉大的演出,她也未嚐不躍躍欲試。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她扮演成有錢人家的少奶奶,被人介紹給易太太做購物導遊,伺機與易某眉來眼去,不幾日,易某找了個借口給她打來電話,她這一役初戰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