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心中的號兵
金一南專欄·戰略思索
金一南,本刊顧問,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副主任(副軍級)、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國家安全戰略、國際衝突與危機處理,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2001年3月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赴美國國防大學講學。
江波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文人。
幾年前在中央黨校作學術報告,結束後她直接走上台與我交流,激動且健談,留下的名片上麵寫著“東方航空公司副總經理”。
女強人。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
又過了很長時間,她告訴我發來一篇文章。白天工作忙碌,晚上大家都休息了我才上網下載。是一篇短文:《人在岔路口》。使我深夜感慨,我給她回複說:“江波你好,最近出差多,今晚算能安安心心坐在計算機前,把你的文章看完。寫得真好,感情真,感情深,感動人。我沒有想到長年作為一個既是行政的也是業務的領導,能夠把文章寫成這樣,能夠這樣清晰地描述自己的心跡,很不簡單!要我指正,也不一一細說,發去一個附件,你看看……”
江波給我的第二印象:有思想。
後來聽說,江波越寫越多。再後來聽說江波要出書了。
再再後來,江波要我給她的書寫序。這篇序言一拖再拖。她的書被卡在這裏。因為我不知道從哪裏切入。
直到最近出差在飛機上翻閱雜誌,翻到一篇《尋找號兵》的文章,作者的署名小到幾乎看不見,看完文章回過頭來找是誰寫的,才發現大標題下那小小的三個字:“劉江波”。
那一陣悠遠綿長、穿越戰火硝煙的號音,使我一下子找到了給江波書寫序的感覺。
可能因為長期當兵服役、生活在軍營的緣故,起床號、集合號、出操號、開飯號、熄燈號早已融入內心和骨髓,特別是號音高揚的衝鋒號,就如江波筆下所言:“號兵用軍號迸發滿腔忠誠,令每一名士兵熱血沸騰。”我就是這樣一名士兵。
那個年代,部隊待遇很差,連隊生活很苦,官兵們的營養也很差。團裏每年舉行“五一”運動會,為了完成單杠、雙杠、木馬這些高強度的項目,我們夜晚經常到連隊菜地裏悄悄拔些菠菜,用水煮煮然後大口吃掉“補充營養”。即使這樣,隻要緊急集合號音一響,所有人就像打足氣的皮球那樣從床上蹦起來,在心髒狂跳、熱血奔湧之中以最快速度打好背包、抄起武器、飛一樣直奔集合地點。即便平時最懶散、最滿不在乎的人,此時此刻也要奮力爭先。
那種號音,屬於精神的震撼,來自靈魂的提醒。一把軍號,幾乎可以說就是軍隊的象征、軍人的象征、勝利的象征。甚至成為一支特定軍隊之特定形象的象征。
1997年,我在美國國防大學學習,發現美國軍人對中國軍號的印象也極其深刻。他們這一印象來自朝鮮戰場——中美兩軍曾經在此迎頭相撞。那是一場裝備差異極大的戰爭:陸海空三軍全部現代化裝備的美國軍隊,對陣小米加步槍的中國人民誌願軍。當時美軍無線電通信可一直到達排和班,已經沒有號兵這一編製。中國人民誌願軍的無線電電台剛剛裝備到營,營以下通信依然靠軍號、哨子等傳統手段。美軍的攻勢幾乎都發生在白天,因為能夠清晰地審視目標,能夠獲得航空兵火力的大力支援。誌願軍則將攻勢放在夜晚——主要為了避開絕對優勢的美軍空中火力。幾十年時間過去,當年到過朝鮮戰場的美國軍官,撰寫回憶錄經常憶及這一幕:月圓之夜,突然響起“尖利刺耳的哨子聲”和“撕心裂肺的軍號聲”——誌願軍發起排山倒海般的衝鋒。這些美國軍人退役多年,中國軍隊的軍號聲一直回響在他們耳畔,陪伴他們走到軍事生涯的終點、甚至生命的終點。
在這裏,軍號化為一支劣勢裝備軍隊堅韌頑強、奮勇衝殺、不懼犧牲的英勇寫照。這是我心目中的號音。江波在尋找號兵。她是號兵的女兒。戰場上最容易犧牲的,一是旗手,二是號兵。為了讓更多士兵看見旗幟、聽見號音,旗手和號兵都必須站在最高處。
這是勝利的需求。但戰場槍林彈雨。號手九死一生。號音由一位又一位號手接著吹下去。
“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為了無法被毀滅的一脈基因,更為了不能不繼續吸收的精神鈣質,我寧願在欣賞中體味,在記憶中繼續追尋遠去的號兵,權當以似曾相同的寶物對前輩們致以崇高的敬禮。”我明白此話的深刻含意。
江波的父親是紅六軍團的老號手,已經不在了。江波本人現在也退休了。今天全力向現代化邁進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也取消了號兵。但那陣時而悠遠綿長、時而慷慨激越的號音,依然在她心頭不息地回響。
世間有些東西是可以消逝的,如:財富和生命。
世間還有些東西會永遠留存,如:精神與信仰。
由此江波給我了第三印象:有信仰,且不移。(責任編輯/吳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