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族方麵,法律特別維護父權的絕對權威,子女任何時候都不能夠忤逆父母。比如罵人這件事,一般人罵幾句粗話根本談不上治罪,但一旦發生在家人之間,尤其是晚輩罵長輩,那就不一樣了,子女罵父母更要罪加一等。
至於階級差異,在當今社會就物質享受而言,一個人選擇過什麼樣的生活主要還是看個人的能力和欲望,跟社會地位的關係並不緊密。一個人人尊敬的諾貝爾獎得主可能沒錢買奔馳,但水果小販說不定哪天也會一身名牌。
但在從前的中國,一個人的物質消費和社會身份地位是緊密相關的,而且這些規矩相當嚴格,就算你很有錢,如果不屬於士大夫階層,就不能穿某種衣服;不是當官的,房子就不能使用某種材料或者蓋那麼大。甚至連房子的名稱也有規定,比如皇帝住的地方叫宮殿,下麵依次可以有府邸、公館、第、宅、家等。如果你僭越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是犯法的。
中國有一句老話“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對庶民老百姓是不用講禮的,隻要用刑法對付他們就行了,而對士大夫階層不可以用刑。因為在那樣一個階級分明的社會,對士大夫動刑法不僅是對他個人的侮辱,也是對整個上層群體的侮辱。社會輿論本身就是非常可怕的懲罰,一個人如果失去了自己的社會地位無異於被社會放逐,很多人甚至無法接受這種失落而選擇自殺,所以“禮”的懲罰後果其實並不比“法”輕。
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一種很不公平的法律,差異不僅存在於士大夫階層與普通老百姓之間,也存在於庶民之間,其中最受歧視的一種人被叫做賤民。比如廣東沿海的蛋家人[3],過去被認為是賤民,生下來就隻能生活在船上。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港英政府還很歧視這些人,不準他們上岸居住,可見這種階級歧視是多麼根深蒂固。
(主講梁文道)
身份與暴力
命運的幻象
阿馬蒂亞·森,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曾任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現任哈佛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以自由看待發展》《論經濟不平等》和《好辯的印度人》等。
我們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很多不同的身份,比如你是北京市民,你是一個外企職員,或者你是一個苗族人。但這個世界奇怪的地方在於,在某種情況下,我們的眾多身份中隻有一個是最重要、最具優先秩序的,這個最重要的身份決定了你的世界觀、待人處事的方法以及你在社會上的某種地位,甚至也決定了你跟別的族群或身份的人有怎樣的區別。
這種想法到底正不正確?可以讀一讀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的《身份與暴力--命運的幻象》。這本書在社會科學界的影響非常大,而這位印度裔作者也遠遠不止是一位經濟學家,同時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政治哲學家和倫理學家。
此書寫得簡潔有趣,又充滿了雄辯的力量。作者一開始講了一個好玩的小故事:他曾是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院長,有一次經過短暫的國外旅行回到英國,倫敦機場的移民局官員仔細檢查了他的印度護照後,“提出一個從哲學角度看頗為棘手的問題”。他注視著我在入境單上所填的家庭住址,那個住址就是劍橋三一學院院長公寓,然後問:“你跟那個院長是不是關係很好?是親密朋友嗎?”
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其實是,一個拿著印度護照的印度人怎麼可能是劍橋三一學院的院長呢?一定是跟院長有點什麼關係,不然幹嗎住在他家?阿馬蒂亞·森說:“這個問題讓我猶豫了片刻,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稱得上是我自己的朋友。思索片刻後,我得出結論,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因為我對待自己一向不賴,並且即使有時我說錯了什麼,像我這樣的朋友對自己也沒有任何惡意。”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整本書的風格。你到底是誰?你的身份在什麼情況下才是重要的呢?[4]這是作者想刺激我們去思考的一個問題。既然一個人具有那麼多不同的身份,比如我梁文道,既是鳳凰衛視的員工,也是一個專欄作者,是一個男人,是別人的兒子,同時還是個佛教徒,是個讀書人,是個異性戀者等等。這麼多不同的身份,哪一個最能主宰我的命運,決定我看世界的方式?答案是,不能有任何一個身份應該被認為是最優先的,因為我們找不到這樣做的理由。
比如反日情緒高漲的時候,你可能看到日本人就想揍,完全不考慮他可能對中國非常友好、主張悔罪,也不會想到他也許是援助中國貧困鄉村的青年誌願者。就算以上都不是,你在揍他的時候,也不會想到他也是某個人的丈夫或某個人的兒子,是一個很誠實正直的、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你的某種盲點會遮蔽你對他所有可能的認知,而隻把他固定在一個身份上,那就是他是個日本人。請問,這種想法公平嗎?我們能夠被一種身份壟斷嗎?如書中所言,相信一種身份能夠壟斷我們,其實隻是有關命運的一個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