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色筆記(1)(2 / 3)

而當《百年孤獨》出現且完成得如此出色時,大家猛然發現,為什麼一定要用現實主義的方式和語調來寫作呢?為什麼不能把我們原有的民族傳說和神話般的現實寫進去呢?為什麼不能用民間鄉野父老說故事的方式來書寫一部小說呢?

馬爾克斯本人並不認同《百年孤獨》是魔幻現實作品的說法,他認為他寫的就是現實。坦白講,我並不太相信這個說法。作為一個在歐洲生活過的人,他應該很清楚歐洲主流文壇的理念,想必也意識到自己的寫作要突出某種異國色彩。難怪有人說,這本書不隻是第三世界的寓言,也是一部自我東方化和異國化的文學作品。他其實是刻意魔幻了一把,然後又加以否認。

無論如何,《百年孤獨》裏有太多精彩發亮的句子和篇章。比如寫失眠症侵擾,大家會忘記一個東西的名字,布恩迪亞家族想到一個辦法,在紙上寫出東西的名字,貼在相應的物體上:桌子、椅子、鍾、門、牆、床、平鍋、奶牛、山羊、豬、母雞、木梳、香蕉。但問題是,就算記住名字,仍然會記不起它的功用,於是他們又詳加解釋,其中奶牛脖子上掛的名牌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應該擠奶,可得牛奶。牛奶應煮沸後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

這種想象力很特別,讀來又覺得不無道理,類似的例子貫穿全書。據說,馬爾克斯寫作時進入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狀態,以至於寫出來的所有句子都閃著光芒。書中講述一場雨,這雨下了四年又十一個月,連綿不絕,使所有東西都腐壞變質,逼得稱霸當地的美國香蕉公司關廠撤離。到了最後,雨水終於停下來了,“那些早在香蕉公司的風暴席卷之前就生活在馬孔多的老住戶,都坐在街頭享受雨後初晴的陽光,他們皮膚上仍然殘存著綠色的水藻,身上雨水留下的牆角黴味猶未散去”。

我看《百年孤獨》最強烈的感覺是,馬爾克斯簡直在耗散自己的才華,因為到處都是密集而充滿華彩的段落,每一頁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句子,從頭到尾都貫穿著一種高度緊張、凝練的能量。每一個讀過它的人,都會或多或少記住一些永遠無法忘懷的片段。

比如寫各色人物的死亡:全鎮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女人死的時候,逐漸飄上天空,像天使一樣慢慢消失不見;一個兒子死了之後,血從傷口裏流出來,在地上形成一條行走的線,繞著房子的牆角,以免玷汙了客廳當中的地毯,最後流到他媽媽的房間,通知這個死訊;整個家族的老祖母烏爾蘇拉臨死之前,身體越縮越小,縮回到嬰兒一樣;而家族最後一代傳人,因為父母亂倫應驗了傳說中的詛咒,這個孩子長著豬尾巴誕生,又在出生後不久被螞蟻掏空了身體,一路拖回蟻穴。

盡管有這麼多令人難忘的段落,我想大部分人最難以忘懷的恐怕是小說的開頭:“多年以後,麵對行刑隊,奧雷裏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裏的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這是個《聖經》般的開頭,《百年孤獨》也被認為是拉丁美洲的《聖經》,從世界的創始開始,到世界的終結為止。書的結尾講到興盛百年的馬孔多村莊最終衰落,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後一代人在房間裏讀著早在百多年前就寫好的預言書--預言整個城鎮和家族的毀滅:

“他沒等最後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個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將會在奧雷裏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的一切,自永遠到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百年孤獨》中的很多故事會讓第三世界國家的讀者看後覺得似曾相識:總會有那麼一些人,一輩子就是個軍人,做到最高頭銜就是上校--像利比亞的卡紮菲一樣;總會有一些奇怪的戰爭發生在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可是打到最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打仗;也總有人在革命,隻是革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革命是怎麼回事。而書中資本主義勢力的代表--香蕉公司來到馬孔多魚肉當地百姓,最後釀成屠殺,而後毀屍滅跡,再進一步將活人的記憶一並抹去,以至於用不了多久,就沒人知道並相信曾經發生過如此慘烈的大屠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