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色筆記(2)(3 / 3)

書中有一個人物外號叫“奴隸”,後來死掉了。他曾對另一個外號叫“詩人”的男孩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之前認識的人都算不上朋友,你是唯一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的人。這話聽上去有點像同性戀告白。在軍校的雄性氛圍中,人人都覺得友誼必須以一種粗暴的方式表現,這樣的表白顯然太娘娘腔了。怎麼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呢?小說中有一個教官想秉公嚴查學生們的違規事件,卻遭到校長反對。校長說,在軍隊裏首先必須學會如何做一個男子漢,而真正的男子漢是抽煙、酗酒、賭博、嫖妓樣樣都來的。學生們心知肚明,做這些事萬一被抓住了就得退學,但是想成為男子漢,就必須甘冒風險。

有一個學生偷考卷作弊,被發現後他一個人承擔了所有過失,沒有供出同夥,最後被逐出校門。他被認為是英雄好漢。“詩人”為了給朋友報仇甘願犧牲自己,也被認為具有英雄氣概。其實這些男子氣概是在一種扭曲的狀態下養成的,比如“詩人”為什麼要去替朋友報仇?與其說是講義氣,不如說是內疚,因為他不久前搶了朋友喜歡的女孩。男孩們的頭頭“美洲豹”看上去最勇敢、最粗暴,但在他的回憶裏充滿了小時候在家裏被虐待的情景。他一直生活在緊張和恐懼中,日後那些勇猛張揚的打架行為不過是對懦弱過往的一種反叛。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相當複雜,也很具有說服力,我們仿佛看到了年輕時代的自己,那些有過男校經驗的讀者甚至可以從中嗅出熟悉的氣息。更重要的是,男校的種種處境其實也是社會的縮影,讓我們看到每一個人在高壓下的反抗或順從,而這種反抗就是所謂男性氣質的表現。

(主講梁文道)

《中國套盒》

小說的形式問題

那是一種欲望,就像寄生在人身上的絛蟲,它吸幹你的血液和營養。

略薩是一位學者型小說家,擁有博士學位,同時也在多所大學教書。這樣的人談起小說,總令人擔心會不會學究氣十足。今天的所謂文學理論晦澀深奧,已經成了一種文字遊戲。不過略薩的這本《中國套盒》非常受歡迎,幾乎在全世界成了研究文學的入門必讀書。

這本書的副標題叫《致一位青年小說家》,非常平易,像是回答一個青年人的問題,但其中的道理恐怕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都會感同身受。比如,作者談到才華問題,文學創作當然需要才華,但什麼是才華呢?作者認為才華源於一種反抗情緒,是向往另一種生活的人對現實的批評和拒絕,他們用自己的想象製造出另一個理想世界。

什麼又是反抗呢?作者說那是一種麵對現實的懷疑態度,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如果不是出於對現實的不滿或懷疑,又怎麼會墮入另一個想象世界呢?就連寫實主義也是為了表達對現實的不滿,想呈現一個比現實更美好的未來現實。而關於文學創作的能力,作者也有一個形象的比喻。他說那是一種欲望,就像寄生在人身上的絛蟲,它吸幹你的血液和營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略薩住在巴黎時,認識了一位西班牙畫家和電影工作者瑪利亞。有一天他們在小酒吧聊天,瑪利亞坦率地說:“你以為我和你一起逛書店、討論電影是因為覺得這樣很快活嗎?錯了,我做這些事是為了我身體裏那些絛蟲,我生活中的一切已經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它們,我隻是個奴隸而已。”

這番話讓略薩大為震驚,但細想一下,這難道不是所有從事文藝創作的人共同的病症嗎?作者說,曾經有人問他,應該如何選擇小說題材,因為他不知道該寫什麼。略薩說,這就很奇怪,如果你不知道該寫什麼,為什麼要寫作呢?小說家不選擇題材,而是被題材選擇。他之所以寫某些事情,是因為某些事情出現在他的腦海裏。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作家有相對的選擇自由。無論如何,與形式相比,題材的分量要小得多,作家更應該對文學的形式負責。

《中國套盒》講的就是小說的形式問題,比如風格處理、敘事角度,以及人稱、時間、空間等。略薩被稱為“結構寫實主義”大師,雖然他本人不太接受這個稱呼,但也表明他的寫作技巧確有高明之處。其實,略薩所使用的一切技巧都是早就存在的,隻不過他能夠一以貫之地用,並且用得很巧妙。

略薩會使用很多花哨的技巧使故事的結構具有豐富的層次,這種結構小說的方法就像中國古代的套盒一樣,拉開一層小抽屜,底下還有一層,每層都可以裝點什麼。小說的敘事也是如此,你可以在一個故事中再加進另一個故事,它們不是單純的並置,而是故事中的故事,是一種迷人的互相影響的聯合體,具有意義模糊複雜的共生效果。

還有一種結構手法叫做“隱藏材料”。當然,這也不是略薩的發明。據說海明威就冒出過這種想法,在他正在寫作的故事裏突然取消了一個重要情節,比如主人公自殺死了,然後就剩下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