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中國的菜式都是一些組合。比如“菜花炒肉片”、“菜花炒雞柳”、“菜花炒牛肉”;同理“柿椒牛柳”也可以換成“柿椒雞片”或“柿椒肉片”。總之,材料和菜式就那麼幾種,但是來來去去相互組合,就可以做出無窮的變化。
這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特點,中國人很擅長把不同事物拚湊組合,看上去好像變化無窮,其實萬變不離其宗。《萬物》這本藝術史著作揭示的就是這個秘密,簡言之,萬物的創始總是源於幾個最基本的法則。
中國人向來喜歡講“師法”自然,卻並不像西方寫實藝術那樣去“複印”自然,它更注重掌握自然的法則。自然創生萬物的法則是什麼呢?比如我們看一棵樹,其實每一片樹葉看上去都差不多,樹枝和樹幹也很相像,但是我們很容易分辨一棵樹和另一棵樹的區別。雖然它們的組合成分差不多,但組合方式千變萬化。
中國人充分利用這個原理來構成他們的藝術作品。比如漢字,漢字本身由不同的筆畫組合而成,字體也有不同的書寫方式,變化極多。僅就筆畫組合而言,如果把點、橫、撇、捺分別安排在上、下、左、右四個象限裏,大概總共能得出9999種不同的變化方式。
中國人沒有采用這種方式,同樣構造出了無限多的漢字,而且每個字都有自己獨特的形態。漢字組合的秘密是什麼呢?部首。部首是漢字的基本構件,比如一個豎心旁,就可以組合出不同的漢字。商周青銅器的圖案也是如此,外行人看起來可能差不多,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它們的結構原理其實也是組合。
雷德侯教授認為,這體現了中國人對模式化思維的迷戀,不管青銅器還是印刷術,都是這種思維模式的產物。最極端的例子還有秦始皇的兵馬俑。那些兵俑乍一看都差不多,但仔細看又都不一樣。他們的臉形、頭發、胡子的樣子也就那麼幾種,但是拚來拚去就成了千變萬化的一大群兵馬俑。
問題是,如果中國藝術真的那麼喜歡模式化,它的書論和畫論為什麼又強調自然本性的流露呢?事實上,書畫藝術的學習都會先經曆一個漫長的模仿階段,書法的碑帖和國畫的畫譜是供人模仿的樣板。隻要掌握了各種筆法,或者把畫譜中各種山石花鳥的畫法學到手,就能拚湊出一張看上去還不錯的書畫。
也正因為如此,中國人才對作品中流露出的自然本性更加看重和向往,並將其視為創造力的象征,因為它是對模式化文化生產方式的反叛。
(主講梁文道)
《禮儀中的美術》
漢磚與夏鼎
巫鴻,藝術史家,芝加哥大學教授,哈佛大學美術史與人類學博士。著有《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考性》《中國古代美術和建築中的紀念碑性》《重屏:中國繪畫的媒介和表現》等。
中國人死後並不願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對他們來說,家庭才是更值得留戀的地方。
《禮儀中的美術》是一套美術史著作,它的副標題是“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在這裏,禮儀特指宗教類型的儀式。在人類學家看來,儀式是一個轉變的過程。比如結婚儀式,人們在結婚之前都是獨立的,但是經過結婚儀式的轉化,不僅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變了,身份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從未婚到已婚,儀式賦予人新的身份。
在各種各樣的儀式中,藝術會發揮很大作用,它不僅關係到美醜,甚至還有著重要的功能性作用。比如漢朝墓室的畫磚,除了藝術和美學上的價值,還有豐富的文化含義。對它的研究要借助藝術圖像分析、人類學、文化敘事等各種方法,巫鴻在書中對此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比如對於漢朝人來說,什麼叫天堂呢?“天堂”是基督教文明中的概念,認為人離開現實世界之後會進入一個伊甸園。而漢朝墓室中,不管是畫像還是陪葬品,它們所營造的都是一個美化版的現實世界:
家具器皿一應俱全,車馬仆役、妻妾兒女、牛羊牲畜、鮮花水果……總之,人世間的一切好東西這兒都應有盡有。這就是中國古人的天堂觀念,中國人死後並不願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對他們來說,家庭才是更值得留戀的地方。
當然漢朝也有神仙信仰,這些信仰在藝術品上也有表現。比如一個銅香爐就可以體現人們對仙界的想象,有時候我們在畫中看到的仙山是靈芝一般的造型。昆侖山據說是仙山,它在現實中也確實存在。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對中國人來說,仙山並不在來世,它就在這個世界上,隻不過非常遙遠,需要人們辛苦尋覓才能找到。而所謂成仙也不在來生,古人相信通過煉丹修行可以長生不老、羽化成仙。
這些分析顯然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美術史研究,這也正是巫鴻治學的特點,他會在美術史研究中糅合很多有趣的文化分析。比如關於“五嶽”的說法,其實地理上居於中央的本來是“中嶽”嵩山,為什麼泰山的地位反而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