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依舊定期跟顧顏一起出入醫院,繼續接受催眠,但卻像一個重症的病人,病去如抽絲,每一次進展都不太理想。
有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你和顧顏在教學樓的背後談話,你說你不想再進行催眠了,因為催眠不僅收效甚微,而且對你而言還是一種折磨。
你一會兒想起爺爺以前是怎樣一邊背著你一邊耕田鋤地的;一會兒又想起他為了你和妹妹可以吃得飽自己餓昏在水田裏;想起你們搬進了新房子三個人是如何激動幸福;還想起糖糖出事前在電話裏告訴你,嘉橙姐姐帶我去遊泳了,我喜歡跟嘉橙姐姐玩,不喜歡你這個壞蛋哥哥了。
記憶們在一點一點地回來,千頭萬緒,東奔西竄,就像身體裏有一把匕首,時不時就要捅你一刀。你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混亂了,情緒也不穩定,你擔心將來如果所有的記憶全都一起湧出來了,會不會所有的痛苦也隨之而來跟你算總賬,那樣的情況,即便想想也覺得可怕。
是的,我也覺得很可怕。我一想到你有可能恢複某些記憶,我就很容易徹夜都失眠,覺得天花板猶如湧動著的潮水,轟然砸落,將我淹沒。
於是,我約顧顏單獨見了一麵。
我們學校是一所私立中學,跟法國一所知名的高校有長期的合作關係。在每一屆高三的學生當中,都可以有一個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獲得到法留學的資格,這個機會是很多學生都夢寐以求的。我們這一屆高三隻有兩個班,就是我所在的A班和你跟顧顏所在的B班。我是A班綜合測評最好的學生,而顧顏則在B班長期拔得頭籌。留學的機會不是我的就是她的,這幾乎是老師和同學們都認定了的。
我還記得我以前問過你,要是我真去法國了,我們的感情會不會漸漸就淡了。你那時給我推薦了一首歌,你說那首歌的歌名就代表了你的回答,那首歌的歌名叫作《漂洋過海來看你》。
我高興地摟著你說好的好的,你一定要來看我,我們去看埃菲爾鐵塔,去香榭麗舍大街,去盧浮宮、凱旋門,直到後來我終於聽了你說的那首歌,我才知道歌裏那場千山萬水的奔赴有多淒涼。
在漫天風沙裏,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看你一次,就成永別。
顧顏如我所料,對留學機會的看重更超過了她對元宵節真相的在意。我說我會退出與她競爭,
但前提是她不再纏著你,逼你接受催眠。
我們很快就達成了協議。
於是,遞交申請書的那天,我交了白卷。班主任還因此把我喊到辦公室談話,問我為什麼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我為了應付他,編了一個借口說我家裏出現財政危機了,擔負不起昂貴的留學費用。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一打開門竟然看見你捧著一疊文件愕然地站在門外。
五、後來,關於那個擁抱,我們也都隻字未提
最初你是真的相信我家遇到財政危機了,所以,當你看見我在街邊甩賣閑置的物品的時候,你就悄悄地委托了一個小女生來買。其實那些東西裏麵有超過一大半都不是我的,是我跟我的驢友們一起湊的,甩賣獲得的資金會用於幫助一位患病的朋友。那個小女生買走了我收集的琺琅杯,買走了我心愛的項鏈,還買走了我瘋狂追星的時候從海外淘回來的簽名專輯。
第四次,我就發現了你。
你躲在攤位附近的一間便利店裏,當時我不是很確定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於是我趕緊追了過來。
你匆匆從便利店的側門走了,但我還追,你隻好躲進了路邊一輛貨車的後車廂。我其實正好從後視鏡裏看見你了,同時也聽見咣當一聲,後車廂的門突然自動關閉了,接著那輛車就開走了。
那不是一輛普通的貨車,而是一輛運輸低溫貨物的冷凍車。
後車廂的四壁很厚,不管你在裏麵怎麼折騰,司機完全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我喊了一輛出租車,一直跟著那輛貨車,但幾次都攔截失敗,直到貨車停在高速收費站,我幾乎是整個撲到車頭前的。人在那麼低溫的環境裏是挨不了多久的,整個追車的過程,我緊張得差點哭了。
貨車司機罵罵咧咧地開了門,一束光射進去,你靠著貨廂抱成了一團,連眼睫毛上都結了霜。
關於我們各自為什麼會出現,還是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我們後來竟然一句也沒討論過。
那天的情形就隻是我打開了一扇門,正巧看見你,你很冷,我捧著你的手,往你的手心裏嗬氣,後來還借了毛巾和熱水,慢慢地幫你回暖。你被凍得全身都麻了,動也動不了,隻能乖乖坐著,像一個木頭娃娃任由我擺弄。當我看見你始終臉白如紙,一直在很辛苦地忍著難受,體溫遲遲沒有回過來時,我忍不住抱緊了你。那個擁抱,比從前的任何一個擁抱更能感動我自己。
但是,後來,關於那個擁抱,我們也都隻字未提。
大概是我太不舍得被你擔心牽掛著的那種感覺了,所以當你問我我們家的財政危機到底有多嚴重的時候,我沒有如實告訴你真相。那之後不久的一天,我跟我父母去了城裏最貴的酒店吃飯,吃完飯,我爸爸到車庫取車,媽媽去了洗手間,我一個人在大廳裏等他們,你忽然出現了。
你平時都有利用課餘的時間在餐廳打工,你是來給酒店的客人送外賣的。
你出現的時候,正好我爸爸開著他剛換的一輛豪車到了酒店大門外。當你看清楚開車的那個人是他時,你詫異地問我:“你說的家裏的財政危機難道是假的?那你為什麼不申請去法國呢?”
你一說完,我媽媽的聲音就從背後傳來了:“嘉橙,你沒申請?你不是說申請表已經交了?”
我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天我的心情了——兵荒馬亂,而這一刻我們的麵麵相覷還不是兵荒馬亂的全部。更亂的是,當你匆匆跟我爸媽問了個好,離開了之後,我媽媽還繼續質問我,我一時著急就把實情說了,因為我覺得她會體諒我,但她卻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冷靜。她說:“你怎麼能拿自己的前途來當籌碼呢?嘉橙!就算牧野想起小糖糖的事又怎麼樣呢?你以前為他背黑鍋媽媽也不說你,那兄妹倆都是可憐,但你現在這樣做,媽媽會生氣,會心疼的啊!”
她還說,“你為什麼不試著告訴牧野,小糖糖不是淹死的,而是摔死的。其實是他——”
“你們在說什麼?”
“你們在說什麼?”——旁邊忽然傳來輕飄飄的像來自遊魂野鬼一般的聲音。你竟然因為忘記把發票交給客人去而複返,而我的兵荒馬亂達到了極致。你目不轉睛地瞪著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六、我以為那樣的你也許比較容易快樂
以前,你常常都愛帶著糖糖來我家裏蹭飯吃,我媽媽很喜歡糖糖,總是叫她小糖糖小糖糖,愛把她抱著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她聊天。糖糖的死,還有你的記憶困擾,我都是告訴過她的。
你沒有記錯,是我帶糖糖去河裏遊泳,是有一個漩渦把她卷走了,是你衝過來跳進河裏把她撈了起來,但那並不是事實的全部。你沒有想起來的是,糖糖被救起來以後,對我們的急救毫無反應,我們幾乎都絕望了,可她卻又突然抽搐了起來,竟然醒過來了。那時你情緒爆發,愛之深恨之切地罵了我和她。糖糖的反應也很激烈,不僅跟你對吵,後來還賭氣跑掉了。
她跑進了河邊的山林裏,當我們找到她的時候,那已經是一個失足滾下山坡之後一動不動的她了。
你站在不遠處,嘴角抽動了幾下,問我:“嘉橙啊,那是我的妹妹嗎?她怎麼這麼安靜了?”
你開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邊走邊喊:“尹小糖,起來,跟哥哥回家了。”
“哥哥來接你回家了。”
“哥哥以後再也不罵你了。”
至於後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在隱瞞你,我、尹爺爺,還有我的父母,那是因為你根本接受不了是你把糖糖罵走的這個事實。你覺得是你把她推進鬼門關的。糖糖死後,你還激動到用頭撞牆,後來還失蹤了。
那次你失蹤了兩天。
我滿世界找你,都找瘋了,但兩天後你卻主動回來了,而你的自我保護機製也再次啟動了,你已經不怎麼難過了。你很平靜地把糖糖的後事處理得妥妥當當,整個過程你完全沒有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