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聽蟲者(1 / 1)

聽蟲者

小說現場

作者:董改正

籬牆邊一明一滅的紅點,是根爺在抽煙。秋天肯定到了。

根爺喜歡秋天。根爺單身,瘦小,沒聽他說過多少話。他隻傾聽,卻不樂意聽人言,因他是個聽蟲者。

南瓜地裏聽蟈蟈,大豆地裏聽油葫蘆,草叢裏聽油蛉,後院雨後聽蚯蚓,瓦片下聽蟋蟀,籬落處聽螽斯,一坐就半夜,蟲聲如雨,卻打不滅他的煙火,明明滅滅裏,一個秋又一個秋,過去了,又再來。

沒有人進他的家,他的家是紅泥牆,厚如城垣,殘留著牛糞揭下後的圓印。蜜蜂鑽的洞,並不夠圓潤。一方木格窗,窗欞是檀木樹枝做的,多年過去了,依稀還能看到樹皮。屋頂是芭茅草,但床頂卻是潔白的蚊帳。串起蚊帳的青竹,怯怯地露出一截,吊著幾個小巧的青篾籠。

無人知道根爺何時入的村莊,他就像雨後忽然長出的一個蘑菇,沒有來路,不知去向。有時候能聽見他在屋內拉二胡,模仿的是大地蟲聲。他坐在昏暗的陰影裏,像一隻大蟲子,振羽的莎雞。

“歲寒三友”中,鼎元公資望最高,前清舉子。村中有暴富的,拿紫砂壺炫耀於鼎元公,器型古樸靈動,根據壺底篆文和題款,鼎元公鑒定為時大彬作品。坐在暗處的根爺微微一笑,鼎元公一愕,隨即大窘,讓那人求教根爺。那人狐疑,鼎元公指著根爺說,他說是贗品,就絕對是贗品。根爺淡然說,澆一壺開水,有陳腐草木味和蟲糞氣,即為真,反之即假,墓葬品,必有秋蟲腐草,帝王死後也伴蟋蟀,何況時大彬。驗後,那人拜服。

鼎元公去後,三友裏最小的茂叔去了城裏,城裏熱鬧繁華,茂叔吹拉彈唱皆是好手,很快風生水起。茂叔有情,要接根爺。根爺閉門不納。茂叔跪在門外,隻流淚不已。起身走時,屋內琴聲如訴,卻是高山流水。

村莊漸空,漸有枯井殘垣,秋蟲圍來。在浩大的蟲聲背景裏,村莊小如秋葉,月色如霜。那個秋夜,塬上的根爺突放悲聲。曠野遼闊,大地悲憫,容許萬蟲齊和。

根爺去的時候,南瓜花還開著,蕊裏坐著一隻金琵琶。村裏人是聽到紅土屋裏蟲聲嘈切才發現的,白天沒有這麼浩瀚的蟲聲。他的屋內,想象不出的華麗,如同陵寢,全是書籍和樂器,都滄桑入古。唯有桌上音樂播放器嶄新如刀,流淌古舊的蟲聲。一張素箋,一行流利小楷:“葬我荒野。老蟲。”他竟叫了蟲名。人們都知道是寫給茂叔的。

那個秋天,紅泥牆屋坍塌,住進了更多的蟋蟀。

(責任編輯 趙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