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是春日遊園時(1 / 3)

端木栒發現林都寺院裏的菩提樹開了花,粉白色的瓣下結著歲月的清香。

“啊,真好聞。”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多少嗅到了老檀木腐爛的味道。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在這座略顯破敗的院落裏,粗壯的菩提映襯著四維遒勁的銀杏,繁盛的枝葉斑駁了石子路無規則的紋理。端木栒停下了腳步,他將自己沐浴在那片青蔥色的繁陰裏,目光如同四月裏明媚的陽光,落在不遠處那座古刹的青瓦上。

端木栒能感受到來自菩提樹站立的沉默。時間流逝,木國走過了多少個繁盛的春秋;菩提無言,又熄滅了多少先祖神明的香火?翠綠、透明、光滑、純淨,桃形葉片上的脈絡在陽光的凝視下,片片了了分明,似乎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而斷斷續續的幾聲鳥鳴,在渲染出一幅“山深聞鷓鴣”的圖景之餘,又多添了幾分幽靜下的荒涼。

古印度曾有菩提樹下涅槃成佛的傳說,而如今卻早可以說是“蕭瑟東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已經是一個神靈與信仰漸漸遠離人間的時代。

端木栒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順帶著進來的一股清風,吹開了遮掩神明的殘破的幡簾。“哥哥們知道我來過這裏會不會嘲諷我呢?”他跪在冰涼的地麵上,心裏泛起了嘀咕。

記得三四歲的時候,端木栒的爺爺就告訴過他,木國各地的寺院主殿供奉的是木帝太皞,是木族精神的領袖。這一切在《淮南子?天文訓》中記載道:“東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其獸蒼龍。”在大化朝之前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國民來這裏虔誠的朝拜。繚繞的熏香彌漫在空氣裏,木神的力量恩賜給木國無上的福祉。

“那現在為什麼荒涼下來了呢?”當時端木栒問道,“這不是對神明的不敬麼?”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我們不信神了,這是科學至上的社會了!”還沒等爺爺說完,大了端木栒五歲的三哥端木椽便搶著回答道,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可是這樣真的好麼?神明會不會懲罰我們呢?”

端木椽本想接著回答下去,卻被爺爺製止住了。爺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隻是任憑無言的沉默淡漠了天邊微紅的晚霞,淒楚的鶴唳斬斷了心中無限的思緒。

當時的端木栒並不理解爺爺的沉默,他隻看見三哥端木椽朝他做了個嘲諷的鬼臉,然後向大哥端木杙的書房跑去了。隻有一旁一直未說話的二哥端木柯把他摟在懷裏,輕輕地撫摸著他柔軟的頭發,目送著爺爺歎息著走向了大院的臥房。夕陽把人影拉得好長好長。

“栒,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去休息了。一會兒要是被爸爸發現你還在院子裏,他又該教訓你了。”端木栒隻記得自己被二哥輕輕地抱了起來,枕著他寬大溫暖的肩膀,漸漸在一絲倦意的侵襲下合上了眼睛。

現在端木栒麵前的這尊太皞像,已經分不清是貞和年間的作品還是更早的平城時代的塑雕。由於石頭本身的質量粗糙、不堅實,再加上幾百年的歲月消磨風化,神像如今也隻有頭部、身體和蛇尾的形狀依稀可辨。可能很久沒得到過修繕了罷。塑像的袖子很長,幾乎拖到衣服下擺,好像合著掌,隻有胳膊周圍顯得比較粗些。從它的形象和規模來看,還能想像出曾經的人們對東方木帝太皞的尊崇信奉。

雖然爺爺一直未曾說過,但端木栒從國中的曆史課和政治課中得知了木國寺院荒涼的原因。《詩經?小雅?北山》曾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木國大化朝之前,周天子施恩四方,五國臣服,人民在金、木、水、火、土五位神靈的庇佑下繁衍生息。然而自從二百多年前北方蠻族犬戎攻破鎬京,周平帝姬宜臼東遷洛陽以來,五國各自加快了工業革命的進程,都妄想直搗東都,問鼎中原,神靈與信仰在欲望與野心之前被人們背棄。現任木國君主東宮森改元祺安後,更是在全國上下發起了滅神運動,曾經繁榮一時的木國寺院就此荒涼下來。

即使是在以前的木國,人們膜拜神靈最根本的目的還是祈求,國君祈求國泰民安,農民祈求風調雨順,商人祈求財源廣進。人類本是渺小,可欲望卻像望不到邊際的汪洋,他們向神明訴說苦難,在神明的庇佑下完成一次次與大自然心靈的溝通,在虔誠而溫順的對話中實現畢生的夙願。但端木栒覺得朝拜木神還有更多深刻的意義,他認為這是一種通過供奉神明表達對大自然敬畏的方式,這是一種與天地之靈分享人生喜怒哀樂的途徑。人們應該慈悲地麵對,智慧地領悟,寬容地接受,勇毅地改變;常懷利他之念,把一種缺乏禪意的生活過出氤氳禪意,在人間煙火味中潛心修行,使菩提樹常綠,明鏡台常潔。古語:“木曰‘曲直’。”或許,這也正是木文化所代表的仁愛行善最根本的內涵了。

的確,生活帶給人類的考驗,人類不能單純指望著神明去替他們消化。無論是以個人名義,還是以家國名義,祈求的衝動來自利己,欲望的本源即是自私。而如今五國科技的濫用,又何嚐不是這種心態錯誤的延伸呢?隻是換了祈求的對象,連最後一絲敬畏也消失殆盡,滋長了的是野心的猖狂與醜態。

端木栒靜靜地感受這份遠離塵世來之不易的清靜,殿外的風聲落葉聲此刻卻聽得更加分明。鍾嶸《詩品》中有這樣的句子:“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此時此刻,端木栒的心變得柔軟下來,他似乎聽見一個清純聲音的呼喚,不禁間也跟隨著吟詠起來:

“齊魯名都,岱宗仍故,拜遊徑自聽風。看陰陽晚曉,卻酒舞生平。自明治、維新事後,鐵車銀艦,還欲言兵。歎深林,孤寺蒼龍,誰伴蟬鳴。”

一詞終了,不遠處響起了清脆的掌聲,連帶著腳步聲也漸漸地清晰。他回過頭去,隻看見六王子東宮殷爵和蕭櫳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來了。

原來是昨天上完專業課後六王子東宮殷爵給端木栒和蕭櫳來電話,邀請他們去水木行宮踏青。寒食節剛過,馬上就是清明節,葉紹翁詩雲:“春色滿園關不住”,理學家朱熹亦道:“姹紫嫣紅總是春”,似乎現在正是一年中大自然最生機勃發的時節。

“你總該知道在咱們林都最好的賞春去處就是水木行宮的!前幾年日本昭和天皇有派大使白鳥藤三郎進貢給我父王50棵櫻花樹祝壽,父王命人載在行宮裏,約麼現在正該開花了。”東宮殷爵說著,淺淺一笑,多了幾分孩子的爛漫。

“可是王室不該馬上準備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麼?要是王上發現你出來玩了.。”端木栒沒有接著說下去。

“父王那兒好說.反正我又不是世子,沒什麼工作量,真正該緊張的是殷檸大哥..”東宮殷爵的聲音有了幾分消沉,但很快他又恢複了往日裏的陽光,“欄欞也會來,他本來說想體驗書聖王羲之《蘭亭集序》裏“曲水流觴,修褉事也”的雅趣,不過那裏又沒有小溪。”

“欄欞真這麼說的?!你沒聽錯吧?”

“剛開始我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還有如此有情趣的一麵呢。”

“嗬嗬,那還要用薛濤箋麼?”

“..也許吧,誰知道呢?情若有所發則心之成詠。我建議你還是帶上紙筆的好。”

“那我們哪裏見呢?”

“辰時三刻,木王街林都寺前見。”

“嗯,好..”

端木栒挑了件天青色的馬褂穿上,戴上玉佩,掛上香臭,,背上背包,出門去了。這在木國中上層階級是很普通的穿著。

水木行宮的“元宵節”也是有名的。這座行宮是第九代國君木武公東宮黁從明京遷都林都後於乾奚二十年營造的。整個建築群仿建明京舊王宮的禦花園,又融合了很多土國和金國的園林特色,正門外的水木一條街在上元時都會舉辦整個木國最盛大的燈謎晚會。不過就曆史而言,它卻無疑比一街之隔的林都寺晚了整整兩個世紀。

端木栒是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們,他將其美名曰為:“從人類計時文明下的解放”。所以當他讓覺安開車,急匆匆的從自家宅院到達木王街時,才剛過了辰時二刻,太陽拖帶著歪斜的影子懸在東山的尖頭上。

“何不到林都寺轉轉呢?”他這樣想著,邁上了那通向神居的幾百級石階。

“子策,你果然來這裏了!半闋《揚州慢》填得倒也十分盡興啊!”東宮殷爵說道不禁拍著折扇哈哈大笑起來。

“六殿下吉祥。”端木栒聞聲趕緊起了身,正準備福身請安,卻被東宮殷爵一把攔下。

“免了。這裏又不是王宮,你我之間不必拘禮。況且我也不是世子..”

“知道了,宋公..”

“子策,不是說好了在木王街集合麼?你怎麼來林都寺了?今天六殿下微服出訪,要是被媒體曝光來過這裏總要引發輿論戰爭的。”蕭櫳有些不大高興了。

“無礙,既然來到這裏就給木帝上炷香吧,然後再拜下後院的青龍像。畢竟又快到清明了。”

“可是..”蕭櫳是個很謹慎的人,他還有些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