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素宮,是明嘉靖年間敕建的道觀,已在前麵說起過了,中供玄天上帝,廟貌雄麗,誠如《徐霞客遊記》上之所說;但尤其使我們詫異的,是這道觀內的鍾鼎香爐,銅器石器之類,都還是明朝萬曆崇禎的舊物,絲毫也沒有損壞。

不過那一尊所謂百鳥銜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現在卻顏色鮮豔,不像舊時的黧黑了。推想起來,大約清朝入關,這一塊地方,總還沒有糜爛,洪楊兵亂,此地總也保全了的無疑。

凡此種種,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確信齊雲聖帝的靈異的證據,因而民間的傳說,也連枝帶葉地簇生了出來。傳說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關於明剛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聞齊雲山聖帝之靈,來此進香,然而走了半日卻走不上山;後經道士點破,以為聖帝菩薩在嫌海公腳上的皮靴是葷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隻能將革履脫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見了殿右的皮製大鼓,就題詩反問,鼓忽自破。從此後,聖帝菩薩命王靈官密隨海公,伺有過失,即擊殺之。王靈官暗伺三年,及見海公在荒郊無人處,私食一地上之瓜,而係錢數十文於瓜藤之上,便回去複命,以為對這一位慎獨不欺的剛峰先生,終是無隙可乘的。

這一段傳說,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在徽州一帶流行的另外一個關於唐越國公汪華的靈驗傳說,卻是可以當作這附近當清兵入關時並未受糜爛的證據的,順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實者的參考。

順治丙戌,清兵破徽州,總督張天祿夢見一紅麵長髯者前來告誡;曰“毋傷我百姓!”夢覺,以為關公在顯靈。及至汪王廟見了汪王神像,與夢中所見者酷似,張天祿始大驚異,於是乎徽州一帶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吳王汪華,當隋季的亂世,能保境安民,宣、杭、睦、婺、饒的五州,卒賴以平安者十餘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為歙州刺史,他的關懷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與錢武肅王原可以後先媲美於東南,或者神靈不泯,突然會向嗜殺的軍閥顯一顯聖,也說不定。這傳說的第二幕,並且還說順治己亥,當唐士奇之亂時,汪王亦曾同樣的有過靈異。

不過玄天上帝,曾對海瑞顯那些不必要的靈,且又度量狹小,會因破了一鼓而謀報複,卻有點說不過去了。這些傳說,原隻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而已,何況海瑞的有沒有到過齊雲,還是一個問題哩!此外則白嶽齊雲的對於求子,特別有靈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華有很風雅的自浙江來禮白嶽之記,而袁中郎有隻求幾個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禱。

站在太素宮正門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過去,在有一個亭,一個香爐,並有一條鐵鏈係著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爐峰後,遠遠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狀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間的一個,頭有點兒略向東歪的,據說是黃山的最高峰。我們此來目的是為了想去黃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來者也都已遊倦之故,黃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問題,因而不知不覺,我就在齊雲岩下,遙對著這百餘裏外的歪頭山,竟發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順輦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遊者,大聲狂叫著說“這兒西麵的風景還要好哩!快來!快來!”

的時候,我的遊黃山的夢也被驚醒了,急忙趕上去一看,果然覺得西麵的層岩絕壁,還要高,還要複雜。並且太陽也已經斜到了離西麵各山峰不遠幾尺的地步,我們今天還非得趕回休寧,趕回屯溪去宿不可,黃山當然是不必提起,就是這齊雲之西的三姑、五老、獨聳、天柱諸峰,以及西天門外的九井橋岩,傅岩諸勝景,也隻得割愛了,一邊跑,一邊我隻在恨今天的太陽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裏多路,重看了些衝天的石壁,同珍珠簾上的樣子一樣的危岩,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萬曆、崇禎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處路徑有點兒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腳,因為再走過去,風景一定還要好,結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這荒山裏過夜不可。走了半天,我們對於這齊雲的仙境,大約總隻走盡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雖則兩隻腳已經是走得很酸痛,肚子裏也已經是咕咕地在叫餓,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轎子去的時候,大家卻不約而同的喊了出來說:“今天的一天總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齊雲,遊了白嶽,就是黃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說說的了。”

轎子回到休寧,總約莫是將近二更,汽車把我們在屯溪站卸下來的時候,連市上的燈火都將熄盡快了,這一次西遊的這一個末日,我們總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現代書局版《屐痕處處》,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