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世(2 / 3)

再看,她喝水的樣子也是有講究的,不是豁開嘴喝的,更不是仰起頭倒的,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的,文文氣氣的,沒有咕嚕聲,嘴角沒有涎水。水是山泉水,她自己說的。她說今天她已經喝了三壺這樣的水。山泉水。這是第四壺,是傍晚她下山時灌的。我們村子前後都有山,聽她講的,她該是從前山來的。前山叫螞蟥山,看上去不高,矮矮小小的,好像上去很快就能下來,等上去了才知曉,沒有一天是下不來的,否則怎麼叫螞蟥山呢?螞蟥山的意思就是它像條螞蟥一樣,細長細長的,還可以拉長,性子是磨人的。螞蟥叮在身上,不像蚊子和其他蟲子,叮一口,人動作一下就溜了。螞蟥叮在身上,硬扯都扯不下來,想扯下來得有耐心和訣竅,要慢慢地、輕輕地撓它,撓得它癢癢了,才會走掉。很多外鄉人經常上螞蟥山的當,不知曉它的厲害,不備點幹糧就上山,結果肚皮餓空了,還隻走在螞蟥的背脊上,離下山還遠著呢。我想,她這饑餓一定是走螞蟥山鬧的,否則即使沒錢,哪至於這樣呢。

在她一根根地吃著蕃芋幹時,我把剛才抽了一半的那窩煙,又點了抽起來。我一邊抽著煙,一邊思忖著,她到底是個什麼人,好人,還是壞人?壞人就是鬼,是來滋事的,鬧騰我的。思忖的結果,我覺得她是壞人的可能性不大。就是說,我開始相信她是個落難的人。於是,我決定改變一下對她的冷淡,先是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在她對我表示感謝時,我又想起晚上的剩飯,便對她說:

“算了,你等一等吧,我給你弄點吃的。”

一聽這話,她激動地站了起來,連著表示了幾道感謝的話和手勢,接著還跟我轉到隔壁的灶屋裏,要求讓她自己來忙。

我說:“黑燈瞎火的,還是我來吧,你去外麵喝點水。”

她說:“吃了蕃芋幹,不能多喝水,要反酸的。”

我問她以前有沒有吃過這東西,她講吃過的。

她說:“戰士們從家裏探親回來,都會帶點土特產,有的戰士帶的就是這種蕃芋幹,一模一樣的,我吃過好幾次。”

這麼說,她還真是部隊上的人。但我這麼問她後,她又說不全是,隻能“算一半”。

我問:“算一半是什麼意思?”

她說:“我隻是部隊上的家屬。”

就是說,她男人在部隊上。

我又問她是哪邊的部隊,她說這個不好說的,她男人的部隊是保密部隊。

我說:“既然你丈夫在部隊上,怎麼會落難呢?部隊上的人是沒人敢欺負的。”

她說:“是他(她男人)先落了難,所以我也跟著落了難。”

說著,傷心地嗚咽起來,好久才平靜下來。

就這樣,她一邊看著我給她弄吃的,一邊回答著我問的一堆子問題,到她坐下來開始吃飯時,我對她的情況已了解不少。真是不說不知曉,一說嚇一跳,他男人不但在部隊上,而且還是個大官,團級幹部!團級幹部啊,那要管多少個連長!這麼大的官,還是軍官,我想不出還會落什麼難。

她說:“誰也沒想到,簡直像做噩夢啊,頭天還好好的,還在大會上講話,讀文件,第二天大清早,一隊衛兵就衝進我家裏,把他從床鋪上拖起來,五花大綁地押走了。”

我問是為什麼,她受驚地叫起來:“隻有天曉得!”

我又問:“押走後又怎麼了呢?”

她講道:“過了幾天,他們把我也關起來了,關在一個油庫裏,審問我,要我交代我男人的錯誤。可我不知曉他犯了什麼錯,怎麼交代?我不交代,他們威脅我,抗拒從嚴,要槍斃我。”

我問:“你就這樣逃跑出來了?”

她說:“不,都是鐵門鐵窗的,怎麼跑得了呢。”

灶膛裏的火勢萎了,要加柴火。我添過柴火後,她接著說:“又過了幾天,也就是前天下午,我男人以前的一個部下來看我,給我帶來了我男人寫的一張紙條,上麵說我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上南京去找老首長求救,否則……”她搖著頭憋出幾個字,“我男人說,隻有等死!”

我記得,她講的這位老首長是個真資格的老紅軍,解放後曾被授予中將軍銜,當時在南京軍區當大官,她男人曾經給首長當過三年警衛員,她自己也曾在首長家當過多年保姆,後來她們結成夫妻還是首長夫人做的媒。可以想,這時候,隻有去找老首長,才有可能救他們。但是,怎樣才能逃出去?

她說:“門窗是鎖的,外麵還有專人看管,簡直沒有一點可能。天黑了,夜深了,我想的一個個辦法都實現不了,我急得一頭撞在牆上,隻有哭,沒有任何辦法。後來,都到後半夜了,門突然被推開,進來的是我男人的老部下,就是下午給我送紙條的同誌。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找了一根木棍,遞給我,要我狠狠打他一棍逃走。他說我必須打他,否則他說不清的。他幾次催我打啊打啊,還把頭伸給我。我拿著木棍,試了幾次,都下不了手,急得亂打轉。最後,他看我實在不行,拿回木棍,自己朝自己頭上往死裏猛擊了一棍,當即頭破血流的。我嚇得哭起來,上去捂著他傷口,他推開我,喊我快走。當時是夜裏兩點來鍾,他說到明天早上八點會有其他人來接班,就是說我有六個小時逃跑的時間,並且告訴我逃跑的路線。我哭著往外走,剛出門,他又喊我回去,塞給我一把沾了血的鈔票,後來我數了,總共是18元4角。這一定是他當時身上所有的錢,也是我現在身上所有的錢。”

說到這裏,她要我原諒,意思是她剛才說身上沒錢是假話,騙我的,隻是這錢要留著趕火車用,現在她一分都不敢用。這我是想得明白的,在不知去南京的火車票要多少錢之前,她當然不敢亂用這錢。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要坐火車,其實螞蟥山那頭便有個火車站,是隔壁臨水縣的,為什麼她不在那邊上火車,專門翻過山來,難道僅僅是為了節約一兩毛錢嗎?

“不,我是擔心有人來抓我。”她解釋說,“我們出門都會在那兒趕火車,所以他們要抓我,肯定會派人去那邊守著的,我去那兒就是自投羅網。”

這麼說,她的部隊應該就在臨水縣。後來,她也承認了,就是這樣的。

這時候,飯菜差不多已經熱好,飯是剩飯,菜是半碗老白菜,還有一小碟蘿卜幹,都是蒸一下就好的。我揭開鍋蓋,把菜從蒸籠裏端出來,她看見了,上前來,把菜從我手上接過去,端到桌子上。然後,我幫她盛飯,用的是一隻海碗。鍋裏的飯大概有一碗多,這本來是我明天早上煮泡飯吃的。我總是這樣,煮一鍋飯吃兩頓、三頓,甚至幾頓、幾天。什麼叫孤老頭子?這就是孤老頭子,把燒飯和吃飯當作罪受,能偷減一點都是好的。

我盛了一鏟,又一鏟,盛第三鏟時,我又把盛好的飯倒進了鍋裏。我不知她在背後有沒有瞅見,瞅見了又會怎麼想。怎麼想?肯定以為我是心疼這白米飯,不想給她吃這麼多。其實,我是想給她捂兩塊肉在飯裏麵。是肉啊,兩塊油汪汪、香噴噴的肉!這肉看起來髒不拉幾的,上麵沾著螞蟻一樣的黑家夥,那是黴幹菜渣子。但吃起來饞人得不得了,香啊,好吃啊。除了過年過節,這是我平時能吃到的最好的菜,這邊人都管它叫黴幹菜蒸肉。黴幹菜是不值錢的,村子裏誰家都貯著一兩壇子,要從冬天吃到夏天;值錢的是肉,那年頭簡直比人還值錢,沒有誰家不稀罕的。其實,剛才給她準備飯菜時,我是看到這碗肉的,隻是想它太稀罕,自己都不忍心吃,藏著,偶爾才打打牙祭,便沒拿出來。但聽她講過那些後,我真正有些同情她,所以又決定拿出來了。沒有熱過,是冷的,重新熱一下又太麻煩,所以我把它放在碗底,好讓飯把它捂熱。

屋裏隻點一盞鬆油燈,借著灶膛裏的火光,才顯出一分亮堂。不過,我在往她碗裏夾肉時,柴火已經熄滅,屋子昏暗昏暗的,加上她又在我背後,根本不可能看清我往碗裏夾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直到她吃掉大半碗飯時,才發現是兩塊肉。這時候,兩塊肉已經被飯捂得熱乎乎的,鑽出一股誘人的肉香和油氣,滿屋子地竄,饞得我口水直冒。她看著兩塊肉,像受了我什麼大安慰似的,感動得眼眶都濕了。她抹了把眼睛,對我說:

“大伯,你是個好人,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說:“鍋裏還有飯,都吃了吧。”

說著,我往外間走去,又聽到她在背後說:“隻要我男人翻了身,我一定要報答你,大伯。”

一個團長要報答我,這事情光想一想都覺得樂。心裏樂著,就又有了煙癮,於是我坐在門口剛才她坐的凳子上裝煙。煙才裝好,還沒點火抽,我聽到她起身又去盛飯的聲音,一鏟又一鏟的,聽聲音就知曉,她在把每一粒飯都往碗裏鏟。我想,她平時的飯量不應該會這麼大的,那飯量比我還大,還有兩塊肉。看來,她確實是饑慌了。後來,煙還沒抽完,我又聽到她起身的聲音,把碗筷丟進鍋裏,還勺了水,是要洗碗的樣子。我沒有起身,隻是喊她別管,我會洗的。她嘴上答應好的,但還在繼續洗。我又說,時候不早了,你還要找地方過夜呢。這麼一說,她馬上丟了碗,出來,立在門口,對我說:

“大伯,我沒地方去,求你再行行好,收留我一夜。”

我說:“我是一個人住,不合適的。”

她說:“你是個好人,我相信你,大伯。”

我說:“相信我也不行,沒地方的。”

她說:“就讓我在凳子上坐一夜也行。”

最後,當然不是她坐,而是我。不過,我也不是坐,而是把櫃台放倒在地上,像模像樣地搭了個鋪。我的櫃台以前是有一麵玻璃的,隻有一麵,是朝外向的一麵,這樣人進來,櫃台裏有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幾年前,治保主任喝醉了酒來我這買香煙,走到玻璃跟前還在往前走,結果一腳把一整麵玻璃踢成了幾塊。他本來答應賠我一塊玻璃的,但最後賠的是一塊木板,是他兄弟來釘上去的,還上了兩層油漆,說這樣比一塊玻璃還值錢。值不值錢不好說的,但做櫃台肯定沒有玻璃受用,隻是當床鋪要比玻璃受用。那天晚上,我就在櫃台上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