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朦朧亮,她就起了床,要趕路的。我下了碗掛麵,又烙了兩張餅,麵我們兩個人吃了,餅我都給了她。她接過餅的時候,又對我說了晚上的話,說我是個好人,哪天她男人翻了身,一定要報答我。
我開開門看,天已經亮堂,要不了一會,村裏人就會出來倒夜水。我不想讓人看見她在我這過夜,便催她快走。她本來就急著要趕路,說走也就走了。走前,她跟我紮紮實實鞠了個大躬,頭低得頭發都倒掛了。
因為蹺腳不便,我隻是立在門口送她,她走一會,回頭看我還立在門口,又對我鞠了個大躬。就這時候,我突然有種衝動,又把她喊回來,給了她五塊錢。
說實話,這是我當時身邊僅有的錢,剩下的都是毛毛錢,總共加起來也沒一塊錢。她死死盯著錢,卻不敢來接,可能她知曉這錢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吧。我把錢塞到她手裏,對她說:
“拿著吧,萬一你身上的錢不夠買火車票呢。”
我想得到,這樣說她一定會把錢收下,卻想不到,她收了錢會哭起來,跟著還要跪下來謝我。算我手快,及時拉住她,沒有跪倒在地。我責怪她:
“這又何必呢?”
她掛著淚講我太好了。我說太好你也不要下跪,我受不起的。她講我比她親爹還好,受得起的。我的年紀是可以當她爹,有那麼一會兒,我真覺得她就是我閨女,嘴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閨女,催她走。
我說:“閨女,時候不早了,你趕早上路吧。”
她說:“大伯,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親爹,我死了也要報答你。”
我說:“人出門在外,不要說這種倒黴話,還是活著來報答我吧。”
她說:“好的,我活著來報答你,親爹。”
這時,不知誰家傳來開門的聲音,我覺得再不能耽誤了,又催她走。可她又是哭,又是誇我,又是謝我的,老是走不了,我索性把她推出門。我怕她還不利索走,她一出門,我就關了門,躲在窗洞後麵看她走。她好像知曉我在窗洞裏看她,走幾步,回頭看看,有時還揮手,就這樣拖拖遝遝地走了。
天還早,空氣裏還沒有一點白天陽光的熱氣,屋子裏浮著一層涼了一夜的潮氣。我立在窗洞後,一直看著她走遠,立得腳都覺得涼了。最後,我看見她消失在清冷的天光中,心裏突然覺得很難過,好像時光又倒回到很多年前,二哥剛走的那一陣子。那陣子,好多天,我都一個人蜷在蔣先生的豆腐坊裏,默默地哭呢。
03
阿木老師以前當老師時,時間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的,現在他得了風癱病,整日困在床榻上,養成了每天晚上都看電視的習慣,所以時間變成是一夜一夜過了。我的時間一向是一個月一個月過的,因為我每個月都要去鎮上進一回貨。鎮子不遠,七八裏路,隻是沒有公路,像我這樣的就很不方便。村裏人一般都走路去,我怎麼走?我每次都是坐對門老三的獨輪車去的,去一個來回給一個工錢。以前,一個工錢才幾毛錢,慢慢長了,長到幾塊,十幾塊。去年開始,老三出不了車了,他比我還大三歲,快80的人了,老了,手上腳上都不大有把車的力氣,隻有喊他兒子送我。他兒子一接手,就要我二十,今年又說要長五塊,我好說歹說總算降了兩塊。可我還是覺得多,23塊哪!我一個月能掙幾個23塊?都看見的,這些年,鎮上村裏,大店小店,開了一爿又一爿,誰還來我這兒買東西?來人已少得可憐,而工錢又一年年長。所以,阿木老師講得對,這些年,大夥的日子都是越來越好過了,隻有我是越來越不好過了。不好過也得過,一個個月地過,一個個月地去鎮上,把貨弄回來,掙工錢和飯錢。我的日子就是這樣,是在一次次往返鎮上的獨輪車上翻轉過去的。每次,坐上獨輪車,我就想起,又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開始了。也隻有在這時節,我才覺得時間在往前走,像獨輪車的輪子一樣地走,吃力地走,吃力得吱吱叫。
怪得很,隻要坐上獨輪車,聽著輪子吱吱地響,吱吱地走,我就會想起她。我不知曉她的名字,一直在心裏喊她叫閨女。其實什麼閨女嘛,隻是見過一麵的陌生人,時間久了,想多了,連長相也想不起來了。人的腦筋是很怪的,不想了要想不起,想多了也要想不起。我不知曉我為什麼會老是這樣想她,可就是想,經常想,一坐上獨輪車就想,有時到鎮上還找人打聽她,好像她真成了我親人似的。想來想去,最後都變成一個盼字,盼她來看看我。我相信,隻要她男人翻了身,她是一定會看我的。但是,時間一個個月地翻過去,獨輪車的輪胎換了一隻又一隻,如今連駕車的人都老了,換了,她還是沒來看我。阿木老師說,這一定是她男人沒翻身呢。我想也是。我不知曉她男人到底犯了什麼錯,連那麼大的首長都救不了他。阿木老師又說,她可能根本就沒見到首長,甚至恐怕連火車都沒上,就給抓回去了。我想,要真這樣,她的下場一定會很慘,少說要坐牢,多說要槍斃,再多說可能連親眷朋友都要坐牢、槍斃。
這麼多年了,我就是經常這樣的胡亂想著她,越想越覺得這女人命苦,怪可憐的,從天上不知怎麼一來掉到了地下,還掉進了窟窿裏。我雖然是個孤老頭子,無親無故,但這不是說我心裏就無情無意,沒有記掛。可能正因為無親無故吧,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忘不了她,老是把她當親人一樣想著念著。說實話,她沒專門送我啥東西,但還是給我留了一件東西。是一塊真絲手絹,乳白色的,上麵還繡了一個紅太陽和兩株綠色的蘭草,繡的手藝很平常,可能是她自己繡的吧。我是在她走後理床鋪時發現的,當時拿在手上還潮乎乎的,可想她夜裏一定哭過。本來,這手絹對我是沒啥用途的,但想這是她留給我的一個憑據,所以我一直保留著它,有時候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看了,就像見了人似的,要安心一些。我想,如果阿木老師不得風癱病,我可能就會這麼惦記她一輩子,也算是我在人世有個牽掛吧。
但是,前年夏天,阿木老師在竹榻上睡了個中午覺,起來時一下子像條魚似的滾倒在地上,怎麼也站不起來。這就是風癱病,死不了,也動不了,活著比死還難受。我說過,我的小店跟阿木老師的家是門對著門的,以前阿木老師還在山上管林木時,經常來我小店坐,關係就這樣好了,後來也沒不好過。得了風癱病後,他經常在窗洞裏喊我過去他家坐,可我是要看店的,怎麼能出門?所以,隻要他一喊,我就索性把他弄到我店裏來坐,到晚上才弄回去。去年春節,他小兒子從上海打工回來,扛回一台舊電視機,說是老板當工錢抵給他的,他又把它當養老錢抵給了兩位老人。從那以後,我和阿木老師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白天他在我這聽收音機,晚上我去他房間看電視,一天隻有睡覺時才分開。我們這裏,白天是看不了電視的,開開機器,上麵隻刷刷地冒雪花,不冒圖像。如果白天也有圖像,我就不必要天天把他伺弄過來了,因為我和收音機哪有電視機陪他好。
啊,電視機確實是個好東西,守著它,時間比鬼還溜得快,連個影子都瞅不見。說來簡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從電視上看到一棵有兩個人抱都抱不住大的水溝樹,長在黃河灘地上,背後是一間用石頭砌的抽水機房,我怎麼看都覺得它像我家鄉那棵救過我命的老水溝樹。阿木老師說,如果我能確定這就是救過我命的那棵樹,那我應該是河南蘭考人,就是焦裕祿那個縣上的人。當然,我不能完全確定,畢竟樹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說出名堂來。但我還是有六七成的確定,一個是它長的樣子,二個是它長的地方,都跟我家鄉那棵樹太像了。總之,我基本上是認定它了,認定它了等於認定了我是哪裏人。河南蘭考人。焦裕祿的同鄉。是的,我是河南蘭考人,現在我就是這麼想的。真想不到,電視機有這麼神,還能把我這麼老大個謎團都解開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簡直跟做夢一樣的,有一天,我居然從電視機上看到了她——我閨女呢!
啊,這個電視機啊,簡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謎團都解開,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給我折騰出來了。啊,我萬萬想不到,她還活著,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辦公桌比我的床鋪還大,出門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車。阿木老師是識得字的,說這女人現今是一個什麼軍工廠的領導。黨委書記。董事長。三八紅旗手。巾幗英雄。電視上是在表揚她,說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國去了,賺的錢多得數不清呢。啊,這人是她嗎?她沒這麼胖,這麼白,說話也沒這精神氣。啊啊,這人不是她嗎?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點,白一點,說話氣再精神一點,我也識得,認得,就是她。人不是樹,不能完全確定,我完全確定得了,她就是她,錯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沒看完電視就走掉了,阿木老師問我怎麼了,我說人不舒服。我確實不舒服,從阿木老師屋裏出來,腳上一絲力氣都沒有,走路像走在水裏一樣,非常費力,幾步路走得我冒汗,進門時還叫門檻絆了一跌,硬生生來一個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裏黑作一團,心裏麵也疼得發黑。我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稀裏糊塗地在房間裏瞎轉著,直到連著碰翻了兩張凳子,才想起我還沒開燈。我開開燈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經捏著那塊手絹,也不知是怎麼拿到手的,它本來是藏在我箱子裏的。再看看手絹,就更奇怪了,以前繡的太陽明明是鮮紅的,現在怎麼成黑的,蘭草本來是綠的,活的,現在成烏的,死的。我以為是燈光的原因,湊到燈下看,還是這樣,太陽是黑的,蘭草是烏的。我不知怎麼回事,可能是因為我眼睛裏有淚水的緣故吧。我對自己說,不要哭,你哭什麼,你沒必要這樣……可我還是這樣,鼻子發酸,眼睛發燙,眼睛裏的東西都變了形,染了色。可能這才是真實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曉,我一個孤老頭子,一個殘廢人,能知曉什麼,知曉了又有什麼用?我隻知曉,我要活下去,必須把這爿店開好,但現在著實是越來越開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來越難苦了。不過,我想,如果連我這樣的人都不覺得生活的難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麼能感到幸福呢?這樣想著,我心裏要感到好受一些。現在,我並不感到太難受,隻是看進來的貨老是脫不了手,心裏頭發慌。我想,如果每一個月都能把進的貨順順當當賣掉,我覺得我就是個幸福的人。
20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