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凶惡的吃相(1 / 1)

凶惡的吃相

公民講壇

作者:莫言

在我的腦袋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也正是大多數國人餓得半死的時候。我常對朋友們說,如果不是饑餓,我絕對要比現在聰明,當然也未必。因為一生下來就吃不飽,所以我最早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

1960年春天,在人類曆史上恐怕也是一個黑暗的春天。能吃的東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簷上的草。村子裏幾乎天天死人,都是被餓死的。

後來盛傳南窪那種白色的土能吃,人們便都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又死了一些人。於是不敢吃土了。那時我已經上學。冬天,學校裏拉來一車煤塊,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個生癆病的杜姓同學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於是我們都去拿著吃,果然越嚼越香。一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我們在下邊嚼煤,咯咯嘣嘣一片響。老師說你們在吃什麼,我們一張嘴都烏黑。老師批評我們:“煤怎麼能吃呢?”我們說:“香極了,老師不信吃塊兒試試。”老師是女的,姓俞,也餓得不輕,臉色蠟黃。有一個女生討好地把煤遞給俞老師,俞老師先試探著咬了一點,品滋味,然後就咯嘣嘣地吃起來了。她也說很香。這事兒有點魔幻,我現在也覺得不像真事。但去年我見到王大爺說起這事,王大爺說:“你們的屎填到爐子裏呼呼地著呢。”幸虧國家發了救濟糧來,豆餅,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們每人杏核大一塊,嚼著,舍不得咽,舍不得咽就沒了,好像在口腔裏化掉了。我家西鄰的孫家爺爺,把兩斤豆餅一氣吃下去,口渴了猛喝水,豆餅發開,胃和腸子被脹破了,孫家爺爺死了。

十幾年後痛定思痛,母親說那時人的腸胃薄得像紙一樣,一點兒脂肪也沒有。大人有水腫,我們一班小孩都挺著個水罐一樣的大肚子,肚皮似乎透明,綠色的腸子在裏邊也蠢蠢欲動。都特別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次能喝八大碗野菜湯。

“文革”期間,依然吃不飽,我便到生產隊的玉米田裏去找一種玉米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了,撒上鹽,拌蒜吃,也是鮮美無比,味道好極了。

後來生活漸漸好起來,這時已是“文革”後期了。

有一年,年終結算,我家分了二百九十元錢,這在當時是個令人心驚的數字。分了那麼多錢,父親下決心割了五斤豬肉,也許更多一點,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氣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了。還覺不夠,母親又把她碗中的肉分給了我。吃完了,胃承受不住,一股股的葷油往上湧,嗓子眼兒像被刀割著一樣疼痛,這就是吃肉的感覺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去水利工地勞動,生產隊用水利糧做大饅頭,半斤幹麵一個,我的紀錄是一頓飯吃四個,有的人能吃六到七個。1976年,我當了兵,從此和饑餓道了別。從新兵連分到新單位時,精粉的小饅頭,我一次吃了八個,肚子裏還有空,但不好意思再吃了。炊事員對食堂管理員說:“壞了,來了個大肚子漢。”管理員笑笑,說:“吃上一個月就吃不動了。”果然,一個月後,拳大的饅頭,我一頓飯隻吃兩個就夠了。而現在,一個就夠了。

盡管這些年不餓了,肚裏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總是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撈不到吃不夠似的搶,也不管別人的目光怎樣看著我。

吃飽了也後悔:為什麼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少吃一點呢?讓人覺著我出身高貴、吃相文雅?因為在文明社會裏,吃得多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好多人攻擊我飯量大,吃起飯來奮不顧身、埋頭苦幹。我感到自尊心很受傷害,便下決心下次吃飯時文雅一點,但下次人家那些有身份的人依然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一樣。我的自尊心又被傷害了。再一次吃飯時我牢牢記著,少吃,慢吃,不到別人麵前夾東西吃,吃時嘴巴不響,眼光不惡,筷子拿在最上端,夾菜時隻夾一根菜梗或一根豆芽,像小鳥一樣,像蝴蝶一樣,可人家還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我氣壞了。因為我努力使吃相文雅時觀察到那些攻擊我的公子王孫小姐太太們吃起來像河馬一樣,吃飽時才文雅。於是怒火便在我胸中燃燒,下一次去吃不花錢的宴席,上來一盤子海參之類的玩意兒,我端起盤子,撥一半在我碗裏,不顧燙壞口腔黏膜吞下去,他們說我吃相凶惡,我又把盤子裏的全撥來,吃掉,他們卻友善地笑了。

我回想三十多年有關吃的經曆,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什麼區別,一直哼哼著,轉著圈兒,拱點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了吃我浪費了最多的智慧,現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不靈光了。

【選自莫言著《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版】

●山東省聊城 韓 頌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