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主題
作者:王侃
單純
人類的個體處於一種巨大的有限性中。因為諸多不言而喻的局限,個體的經驗便總是有顯而易見的邊界,在大多數時候,個體的經驗通常是殘缺的,不完滿的。唯有借助想象,通過想象,經驗的邊界方能得以拓展甚至消弭,經驗的殘缺才能得以修繕,成為心理學意義上的格式塔。
毫無疑問,想象源於經驗的匱乏,就像欲望源於需求的匱乏。接踵而至的提問是:想象或想象力是否是經驗匱乏者的專利與擅長?至少,我們會得到這樣一些佐證:迄今最為璀璨的神話想象,起始於人類的童年;所謂的“原始思維”,正是現代人無比企慕的“神與物遊”。同樣的,是《天方夜譚》這樣的源自民間的瑰麗想象,才使18世紀歐洲的文學想象如卡爾維諾所說的那樣“充滿了空中飄遊體”,並用它漫無界線的想象力進一步啟發著20世紀的《百年孤獨》以及由它所代表的拉美文學。在拉美文學以“魔幻”之名受到全世界的歡呼時,阿根廷作家胡裏奧·科塔薩爾毫不含糊地申明他的文學靈感來自於儒勒·凡爾納和愛倫·坡——兩個在18世紀和19世紀讓西方的文學想象充滿“飄遊體”的作家的教導,這兩個前輩使他明白了“想象力的範圍有多大”。而17世紀的中國,《西遊記》已是神話想象最後的回光返照,400年後,當一個號稱“重述神話”的出版計劃在全球推行時,至少有關中國神話的重述部分隻落得了東施效顰的惡名與指斥。
有足夠的案例可以證明,稚童的想象力大於成人。與一個孩子長大為成人的過程形成同構,人類也在拓展經驗疆域的同時付出了喪失想象力的代價。前述有關想象力的文學譜係,是想象力不斷遞減和不斷衰微的曆史線索。不用說,想象力的黃金時代永遠留在了童年。
1955年10月18日,已然全盲的博爾赫斯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他說:“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當博爾赫斯徹底失明之後,經驗世界的閘門在他麵前重重落下。黑夜使博爾赫斯重新命名寫作,他的文學邁向了經驗之路。他的文學印證了波德萊爾對於想象力的讚美:“沒有想象力,一切官能無論多麼健康敏銳,都等於烏有。”博爾赫斯的一生,蟄居圖書館久矣,這個在年輕時有過政治衝動,但究其一生卻知識充沛而“經驗”不足的小說家,在黑夜般浩瀚的想象中,讓關於秘境、夢魘、沙漏、南方、巴比倫磚與中國音樂的知識尋找到了美的出路。他成為20世紀文學想象力的標杆,而他為之設立的前提或說為之付出的代價卻令人不寒而栗。我想設問,這樣的取徑對於超拔的文學想象是否必須:盡可能多地關閉經驗的官能,然後,讓想象在黑夜永駐的營地起飛?
21世紀是個經驗之河泛濫成災的年月,便捷的交通、迅疾的網絡、發達的資訊,讓經驗的刷新頻率令人暈眩,人們普遍認為,人的想象力在與經驗瘋狂增殖的角力中已處於下風。已經有人指出,巴爾紮克式的寫法已讓今天的讀者生厭,他們對巴爾紮克式的綿密鋪張的細節想象不屑一顧,他們富足的經驗已足夠淹沒那樣一種想象力試圖騰飛的企圖。當想象力被瘋長的經驗遠遠甩到身後之際,今天的文學還能用什麼去征服讀者?當文學隻剩下經驗的拚貼與堆砌時,我們怎麼有理由埋怨今天的讀者對文學背過身去?今天的小說家,顯然無力將他們的讀者從對《南方周末》的新聞紀錄與世相百態的閱讀興趣中拉回頭了。假如我們有興趣比對一下年度的小說選本和《南方周末》的年度合訂本,很容易就能發現,同樣是經驗敘述,前者不僅想象力滯澀,而且明顯的是個經驗侏儒。悖論出現了:今天的文學想象力,盡管疲態盡現,但是除了想象,我們的文學還能用什麼去對抗這個仍然在茁壯成長的經驗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