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作者:季承
寫悼文,我會用這個名字,因為生前他很少被叫“爸爸”。
我小時候沒叫過他“爸爸”,年長了隨兒女叫他“爺爺”。叫“爺爺”可能還順口些,叫“爸爸”總覺得生疏。他最後的日子裏,我也很少叫他“爸爸”,在外人麵前,就叫他“季先生”。沒有爸爸,我還為此遭到小夥伴嘲笑,家裏人常指著牆上一幅照片,說那就是爸爸。長到11歲,我才和回國的父親見上麵。父子間的疏離,他心裏是明白的,心知肚明。
我的名字季承,是自己取的。原名季延宗,是祖父給取的,寓意香火繁茂。但我對這個名字不感興趣。高中時,我在濟南寫信到北京,叫父親給改個名字,但他拒絕了,說名字是祖宗賜的——直至“文革”“破四舊”時,我才有了個心儀的名字。
父親對我的影響,身教甚於言傳。我和姐姐都很刻苦,很樸素,也不圖名圖利。我們一家人都比較淡泊。鄭重其事地給誰過生日,這在我們家是沒有的。據說父親九十大壽過得很熱鬧,但當時祖母、媽媽和姐姐都已不在人世,我也沒有參加。
在家裏,父親寡言,情感很少外露。祖母——實際上是叔祖母,90歲走的(父親兒時過繼給了叔祖父)。父親在文裏稱她“季家第一功臣”。早年他在國外,後來又常年獨居北京,隻有寒暑假才回濟南。這些日子,都是祖母撐起山東的家,照顧媽媽、姐姐和我。父親對她很欽佩,也很感激,平素對她特別恭敬。但祖母走的時候,他所有悲傷的表現,就是陷入更深的沉默。媽媽、姐姐走的時候,也一樣。
相當長時間,家人都不認為家庭對父親是重要的。相比對外人的熱忱,他對家人顯得冷淡。90歲以後,父親寫了很多關於家人的文章,其中不少是關於家庭生活的總結,甚至是反思、反悔。這些文章,許多人都讀過。我堅信自己讀來,和其他人感受不一樣,甚至不覺得別人能完全看明白。隻有陪他親曆過家庭生活的人,才懂得季先生要說的是什麼。
去年11月7日,父子在醫院相會。13年了,我第一次去看他。他很傳統,牽掛我也不會主動找我,因為他是父親,是長輩。
父親嚴肅,但不嚴厲。老了,他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我曾跟他開玩笑:“爸爸,您成佛了,人間恩怨、家庭糾紛全看淡了,全超越了。”他點頭笑了,跟我說:“我跟佛有區別,因為佛是要涅槃的,我不想涅槃,我願意活著。”去世前,有一次父親說起,最近幾個月,他“最幸福”。
別人告訴我,他提及我掉過眼淚,覺得很抱歉。這一點,我在他去世後才聽說。作為兒子,唯一的兒子,我可能體諒他太晚。遺憾,很大的遺憾,但這是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的。父親什麼遺言也沒有留下。他想不到自己走,我也想不到他會走。從醫學上說,他身上的病有一二十種,但這些病幾乎沒什麼症狀,也無一是致命的。我們通常認為,他什麼病都沒有。他自己都說:“我是‘假冒偽劣’的病號。”
走的前一天下午,我在301醫院陪他。記得他喝了點酸奶,很精神,還題了三幅字:一幅關於“國學”,一幅給故友臧克家的故居,一幅給汶川的學校。4點半左右,我起身離開。我說,外麵有個事,不能陪您吃晚飯了。父親最後一天的麵貌和最後一階段的麵貌,看上去和往常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我很難聯想,那會是永別。
父親走的那天,我在他待過的病房裏坐了很久。很難接受的是,昨天那麼精神的一個人,和我有說有笑的,今天沒了,就幾十分鍾的事情。我看醫院的記錄,從開始搶救到他走,不過45分鍾。醫生說,是他的心髒沒有力量跳了。
現在,每每閉上眼睛,我眼前還是他坐在沙發上的樣子。
從我第一天走進病房,隨後幾乎天天走進病房,到最後一次走進病房,見到的他,都是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