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禮樂
作者:餘華
差距
曾經有一個同學,至今不知道是誰,用粉筆悄悄在我們中學教室的黑板上寫下“愛情”一詞,這是一個我們心領神會可是從未使用過的詞彙。當時我們高一年級有四個班,它歪歪扭扭出現在(1)班的黑板上,其他三個班的同學暗藏朝聖似的心態,麵帶批判者的表情,叫嚷“抓流氓”的口號,紛紛過去駐足觀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彙的組合,它在我們的漢語裏已經消失很久了,我看到它的時候不由得熱血沸騰。
這兩個難看的粉筆字在高一(1)班教室的黑板上,作為罪證存在了十來天,因為學校革命委員會要查找寫下這個詞彙的流氓犯。先是將我們年級所有男生的作文本收繳上去核對字跡,沒有發現疑犯;再將年級所有女生的作文本收繳上去,還是沒有發現疑犯;然後搜查範圍擴大到高二年級,仍然沒有發現疑犯。最後隻好不了了之,由學校革命委員會主任親自擦去黑板上的“愛情”。
我心裏十分失落,我已經習慣每天經過(1)班教室時張望一眼黑板上的“愛情”,讓我對愛情的渴望獲得了畫餅充饑似的滿足。“愛情”從黑板上消失後,畫餅充饑也沒有了。
我們想,在黑板上寫下這個詞彙的匿名同學,肯定知道自己正在犯下流氓罪,故意將這個詞彙寫得歪歪扭扭,從而可以逍遙法外。當時流行著這樣一句電影台詞:“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老獵人。”這個“愛情”事件之後,同學之間開始流傳這句台詞的反義:“再老的獵人,也鬥不過狡猾的小狐狸。”
現在,我的兒子已經是高中生了。這個今日少年告訴我這個昔日少年,說他們初中的時候上生理課,老師要求女生都坐到男生的腿上,在男女學生身體的緊密接觸裏,老師開始講解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區別,講到了性交,講到了懷孕等等。老師講完之後,問學生們有沒有問題?有學生舉手提問:“老師,有實驗課嗎?”
三十多年前,當時中學裏的男生和女生之間是不說話的,雖然非常想說話,可是不敢說,就是愛慕對方,也隻能偷偷地用眼睛看看而已。也有膽大的男生悄悄給女生寫紙條,而且還不敢寫上明確示愛的句子,都是一些指鹿為馬的句子,比如要送給對方一塊橡皮一支鉛筆之類的句子,來傳達愛的資訊。接到紙條的女生立刻明白那小子想幹什麼,女生普遍的反應是緊張和害怕,假如紙條一旦曝光,女生就會深感羞愧,好像是她自己做錯了什麼。
三十多年以後的今天,中學生談情說愛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在輿論上公開化。我在網絡上看到過兩段視頻,一段是在課間休息的教室裏,一個男中學生坐在課桌上,俯身摟抱著坐在椅子裏的女中學生,同學們就在他們身邊聊天走動,他們旁若無人地說話親吻。另一段是在學校的走廊上,一個手捧鮮花的男中學生跪地向一個女中學生求愛,女中學生拒絕後躲進了廁所,這個男中學生猶豫片刻後,手捧鮮花追進了女廁所。現在,女中學生的早孕現象越來越普遍,已經不再是一個社會話題。而令人驚訝的是,竟然有女中學生穿著校服去醫院做人流手術。媒體上曾經有過這樣一條報道,一個女中學生穿著校服去醫院做人流手術時,有四個穿著同樣校服的男中學生簇擁著,當醫生說手術前需要家屬簽字時,四個男中學生爭先恐後地搶著要簽字。
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個問題的後麵可能有無數答案在湧動,我感到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的回答仍然難以說清。不過有一點應該是清晰的:一個極端壓抑的時代在社會劇變之後,必然反彈出一個極端放縱的時代。就像是蕩秋千一樣,這端高了,蕩到另一端必然也很高。
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似乎瞬間改變了一切。就像跳遠一樣,讓我們從一個物質匱乏的時代跳進了一個鋪張浪費的時代,從一個政治至上的時代跳進了一個金錢第一的時代,從一個本能壓抑的時代跳進了一個浮躁縱欲的時代……三十年的光陰仿佛隻是縱身一躍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