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使。”宮千雪清朗的聲音邊念邊書,風禦心童稚之音如出穀黃鶯,跟著他念,口齒清晰,且精神專注。
風鈴繞到書案前,才看清兩人麵前各有一張宣紙,風禦心參照宮千雪所書的字體,邊看邊寫,將最後一筆落下後,他放筆,對宮千雪咧嘴道:“禦心寫得不錯吧?”
宮千雪朗聲而笑,勾勒出最後一筆,摸了摸風禦心的頭發。
風禦心又認真瞧了瞧宮千雪寫的字,吐了吐舌頭,“說錯了,雖然是我先寫完,還是你寫得好。”
宮千雪勉勵他,道:“心兒隻是腕力不夠,等再大些,誰說青不能出於藍而勝於藍?”
風禦心的眼睛溜到風鈴,慌亂的丟下筆墨避開宮千雪幾步,囁嚅道:“娘。”
看著他驀然慌亂的神色,小小的臉上是令人心酸的驚惶,風鈴的心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了一般,是疼?是脹?一時間千萬種感觸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
哪個小孩子不期望一個家庭裏有雙親?她自小隻給他殘缺的親情,愛得再多,也不能代替父子情。風禦心此時因她而仍顧忌著是他爹的那個人,這一切不都是她帶給他的陰影?
她牽起他的手拉到宮千雪麵前,輕笑道:“心兒不是一直想要找爹麼?爹就在你麵前,怎麼又拘束起來了呢?”
風禦心飛快的看了宮千雪一眼,瞳眸裏先是閃過一抹亮光,接著又眉頭蹙得緊緊,一張小臉糾結的很,像做錯了事般,小聲道:“可是……娘會不要心兒……”
風鈴有些心酸哽咽,把他的小手放到宮千雪寬大的掌心裏,“淨說胡話,娘怎麼會不要心兒?,心兒以後就可以跟村裏的狗剩他們一樣有爹有娘,再也不會有人罵你是沒爹的孩子。”
“是真的嗎?”風禦心抬頭,雙眼在兩個大人的臉上搜尋答案,見他們都是淺笑著點頭,本來舒展的眉頭忽然又皺了起來,一張俊俏的小臉上紅了一雙眼,很快眼裏就蓄滿了淚水,“我知道,其實溯秋哥哥也有爹,可是他被壞人殺死了,再也見……”
“心兒!”一直淡笑不語的宮千雪喝止他再繼續說下去,風鈴不解的看著風禦心,“你說什麼?”
這時宮千雪打斷她的話,喚若風進來,將風禦心領出去。直到滿含淚水眼裏充滿恐懼的風禦心走出很遠,風鈴才怔怔地問道:“溯秋被壞人殺死了?”
宮千雪手指放到她的額頭,小心翼翼撫摸她的眉尖,語氣卻是艱澀異常:“是的,那****抱在懷裏的孩子是溯秋,被一箭穿心,無救……”
風鈴隻覺眼前一片昏黑,怎麼可能?葬花不是先把孩子抱起走了麼?怎麼會變成溯秋?她一直以為是禦心,一直以為禦心沒事大家都沒事,為什麼事實會是這樣?
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不懂人事,不知天命,他雖然貪玩愛吃,可是他也有著和禦心一樣的敏感和渴望。他從會說話起,每天都會不停的叫她“姨”。一個小小的生命,真的就無故夭折在這針對她的可恨殺戮中?
“溯秋……”風鈴不禁淚如雨下,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風鈴,你要去哪裏?”宮千雪追出來,之所以一直不敢告訴她,就恐她會有這種自責痛悔到極至的表情。
“見葬花,我要見葬花,快帶我去見葬花,”風鈴不停的說道,同樣是做母親的人,失去愛兒的痛苦,她也從來不敢那樣去想,那種悲痛俗絕,那種傷心至死,讓她如何去麵對?因她而造下的罪孽將如何去救贖?
他們趕到太尉府的時候,等不及下人通傳,就直接去見了葬花。
風鈴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心傷憔悴可以成這副這樣子,半臥在榻上的葬花雙目無神而空洞,嘴唇幹裂,披散的頭發下是一張幹癟的臉,不到一個月時間,她似乎一下子老了十來歲。風鈴隻覺後背發冷,推開圍在她麵前的兩個丫環,顫抖著雙手,捧起那張昔日瑩光如玉的臉,悲聲喚道:“葬花……”
葬花沒有表情,似乎淚已流幹,當聽到風鈴一連串的對不起後,她才呆呆的將眼珠挪向她,喃喃道:“主子。”
“我不是什麼主子,我是壞人……”風鈴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語來表達她的愧疚,她隻是一味的抱著葬花痛哭失聲,恨隻恨為什麼死的不是她,讓一個年輕的母親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不是人間最悲的事麼?
宮千花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將葬花摟在懷裏,紅著眼圈對盯著風鈴默默不語的葬花說道:“雖然溯秋沒有了,我們都還年輕,如果他不嫌棄我們這樣的爹娘的話,還會再投胎在我們家裏,下一次我們一定好好愛護他,好不好?”
葬花機械的點點頭,開啟幹裂的唇無力道:“主子不要難過……溯秋,他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會原諒我的……”
她說著這樣的話,更是讓風鈴難受萬分。宮千雪將悲慟中的人帶離,讓人帶路,小路平坦,清幽的綠樹林盡頭,是一片墓地,他一直用真氣護住她的心脈,長痛不如短痛,同時將若離的死也一並靜靜地告訴了她。
這個墓地群是多麼熟悉,曾經在她夢中兩度出現,冥冥中,似乎早有暗示,她將會麵對親朋的離去。若離,那個堅毅的女子,從第一次起就扶持著她的女子,終也被她連累,長眠於此。夢境中她向她告別,如今想來,卻是那麼真實。一個小溯秋,還有兩次在夢中見到的樓少血淋淋的頭,早已預示著這樣淒涼的結局。
當初堅定的跟樓少走,到與燕皇的對搏,如果知道這些人將會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她還會選擇那條路麼?
此事不僅是以樓少的死為結局,更是讓她最親近的兩個人離去,這結果,分明就是最慘痛的兩敗俱傷。
她跪到墳墓前,燒著一疊疊紙錢,心內緬懷著溯秋,那個最惹人憐愛的孩子,在一夢無知中,就那樣去了,是她奢求太多了麼?小孩子是無罪的,隻是代她承受了,讓她於心何安?
燕皇趕盡殺絕,他真的是為了結束她與樓少的情?盡管用這樣狠戾的殺著,可是他畢竟還是算錯一步了,如今樓少已不在,燕國的所謂皇位繼承人還是要重選。對他又有何好處?
她心底漸漸燃燒起無盡的恨意,燕皇越是擔心他的國家會被無德者帶向滅亡,她越是要讓他眼睜睜的瞧著樓氏皇室被無情的毀滅。
那一夜,她將風禦心帶到葬花麵前,令他跪下,鄭重叮囑,從今而後,他要將葬花視若母,代溯秋承歡盡孝在她膝前,終身無悔。風禦心抽泣著點著,葬花幹涸的眼淚再次湧出,抱著風禦心又是一陣淒心的痛哭。
風鈴隻覺胸口悶疼到極點,目睹此景,眼眶酸澀難忍,可她終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逝者已矣,最重要的是活著的人還要積極的繼續活下去。
秋去冬來,枯葉盡落,光禿的枝丫瑟瑟在初冬的寒風中搖曳,既是蕭條又是頹廢。
宮千雪霸業初定,又出去數日,雖有宮千花助理,但待定奪的政務仍是堆積如山,比之前更是繁了一倍,一兩個月過去,他日理萬機之餘,仍是憂心於燕飛天的一去不複返。眼看風鈴雖然表麵平靜,每日彈琴教子,但越來越弱的體質豈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無奈之下,又將無心道長找來,決定還是先用血情花來緩解蠱毒在她體內的侵蝕。兩相商議,仍由無心道長提煉配製,三日後交藥。
與無心道長自禦書房出來,才到太極宮外,就聽到琴聲悠揚,是他當日教風鈴彈會的“流水”之曲。金燈之旁,風鈴看著風禦心彈琴,一聲一聲的流暢琴音,都是她一點一點灌輸到孩子心田裏去的。天姿秀絕的風禦心年紀雖不大,在他母親的手把手的教導下,竟也能學得神速,頗有幾分神韻。
阻止宮人傳報,他靜靜依在廊下聽琴。
已經為風禦心找了當朝知識淵博的杜廉為太傅,孩子雖然知書上學,可是性子仍是很悶,粘他娘也粘得緊,這模樣,完全與他小時候一般無二。不同的是,那時候的娘並非娘,爹也並非爹,一言不發的表象下是對周圍人物關係的默然辨別。
風禦心一曲奏畢,肅然起立,到案邊倒了一杯茶,奉給風鈴,“娘……”
風鈴喝了一口,道:“此曲彈得比以前進步,但若要掌握真正的精髓,還是待日後你父皇為你請得更高明的老師,方能大成。”
風禦心明眸白皙,似撒嬌的靠在風鈴身上:“我就知不好,我在宮中少見其他孩子,反正也找不到知音,就這樣為娘彈彈琴就不錯了。”
風鈴好笑道:“差矣,誰說知音非要與心兒一般的孩子?心兒的爹和娘都是你的知音,為何拘於年齡身份?罷了,罷了,今天娘興致也好,忽然想彈一曲不是曲子的曲子,可想聽?”
風禦心大是拍手歡迎,風鈴淡笑著坐到琴案前,清風撩撥著她的衣裙,她身姿安祥沉靜,蒼白的膚色帶著虛幻的晶瑩。玉指輕拈下,一曲從未聽過的琴音從她指尖流泄而出:
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雲,情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幽幽一縷香,飄在深深舊夢中,繁花落盡,一身憔悴在風裏,回頭時無情也無語,明月小樓,孤獨無人訴情中,人間有我殘夢未醒。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償盡人情淡泊,熱情熱心,換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獨享寂寞,人隨風過,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隻有桂花香暗飄過。
微悲而無奈的琴音,和著她沙啞的歌聲,仿佛來自億萬年前的蠻古歲月,帶著前世的氣息,似曾相識,所有的執念在心間霎時層層剝落,最後化成看盡世態的低吟,回旋在耳畔,久久不去。
這樣的音詞讓聽者黯然淚下,她的心已死,情已滅,如果蠱毒不能解,此曲將會成為她生命裏最後的絕唱。宮千雪吸著氣,淡淡微笑著向她走去。
“風鈴。”他握緊她的手,摩挲著她冰涼的手指,“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教心兒彈琴的事可以讓我來。”
風鈴倚偎在他懷裏,徐徐闔上眼,喃喃道:“我隻怕時間不夠,能多陪他一刻,遺憾亦將少得一分……”
她微歎聲溫軟婉轉如同一曲離歌,曲曲折折深入他心的每個縫隙中,他的心越來越沉,真的就如一口無底深洞般不管投放進去多少都永遠隻是無聲無息的痛楚。
將這一大一小摟在懷裏,他溫和的說道:“不要想得太多,如果你想要給心兒全部,就讓他認祖歸宗,堂堂正正當我西越的太子,將來承我大統,君臨天下,然後……把你未完成的事交由他去做。”
風鈴瞥瞥身邊坐著的孩子,雪懂她的情,懂她的恨,可是她希望的是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快樂的長大,如果她強加一些成人遺留的問題,他的童年將會被她摧殘掉。想到這難免心裏忍忍做疼,她伸手輕輕攬他過來,他就乖巧的把身子向她靠過去,安靜的倚在她懷裏,眼睛一眨一眨,然後慢慢睡去,隻徒留她的歎息……
為了給心兒一個好的名份,在風鈴的應允下,宮千雪力排朝廷眾議,全力於準備冊封皇後的事。所有事情交給了禮部去辦時,以血情花為藥引的解蠱藥已送來。此藥給她服下去,她的生命最少也能延長兩年,這期間燕飛天不回的話,他會親自跑趟蠱族,他希冀著,如果能與她就這樣長相廝守下去,此生已無憾。
藥服下去,風鈴臉上氣血漸佳,冰手涼腳的症狀也減輕不少,習慣於一下朝就檢視她手腳的宮千雪常常被拒,他竟也不避諱,當著一室的宮人戲謔道:“藥一下去,我這暖手爐也可以丟棄了,我的皇後是不是也太不講情麵?”
宮人低頭暗自交目,皇上平時冷情冷麵,對皇後也情真意切,但貴為天子,把自己比為暖手爐,實為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風鈴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宮千雪清聲大笑,揮退宮人,起身到書案後,搬出一個小小的鎏金鼎,從裏麵拿出一隻玉燕幫她插在發際,“母後很早的時候就讓我把它給你,我心內膽怯,一直欲拿又怕被拒,跟一個初識情滋味的小毛頭一樣,躊躕了好久,今天終於鼓起勇氣拿出來現寶,你萬萬不可再拒絕。”
本來還想推拒的風鈴聞言抬頭,紅燭下,他膚色玉濯,神色更是柔和輕鬆,宛如天宮盛開的蓮花,明淨無暇。一個驕傲如他的人,以戲謔為掩飾,輕訴著他的內心矛盾,讓她如何再忍去傷他?隻得任他插好,“你母後讓送的,是什麼好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