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可否不說?我知道他們的行為當初造成你很大的傷害,不過,事已過去,他們的處境基本上可說在為他們之前的錯事做償還,如果你能心寬一些,當是為心兒積些陰德,能否將過往的事一概不究,就讓他們在此了過殘生?”

風鈴不語。

想了想,有些恍然大悟:“我記起來了,當初你在安寧城救我的時候,就曾說過將來會有一事有求於我,但也可以允許我不答應。那件事,是否就是指讓我放過他們的事?”

無心道長似乎不願讓朱掌門夫婦看到他的正麵,走到風鈴側麵,似是而非的說道:“是與否並不重要,今天我有到這裏來為他們說上一句話,已經仁至義盡,最後的選擇權仍在你手裏,我不會再多說一句話來為他們開脫罪孽。”

他說得斬釘截鐵,完後,向風鈴一揖,就端端往外走去。

“你是子逸?你是我的逸兒?”朱夫人眼見他要走,瘋了一般追出去,一把帶住無心道長的袍袖,緊緊拽在手心,一時間涕淚齊下。

無心道長頓住,回頭看著眼前蓬鬆著花白頭發的婦人,波瀾不驚的臉麵上,是一閃而過的恨意,轉眼傾於平淡後,他掰著她枯瘦的手指,道:“朱夫人,請您放手,我不是您所說的什麼子逸,更不是逸兒,我隻是青鸞山出來的道士,道號無心,如果他日我們有緣再見,您應該稱呼我為無心道長。”

朱夫人無力地跪倒在地上,無心道長扯了扯袖子,無功,抿緊嘴角淡淡地盯著朱夫人看。

“娘,他是誰?”朱小媚不能容忍她母親對一個陌生人的卑微,跛著腳要拉朱夫人起來。

“他是你大哥,小媚,你快叫大哥……”朱夫人拉著朱小媚的手泣不成聲,嘶聲哭訴道:“當年娘為了讓你爹開心,在他隻有六歲的時候就把他丟到了青鸞山,從此就沒有再過問過,但是娘心裏一直不安,夜夜惡夢……”

朱小媚猶疑著:“可是娘,都過去這麼多年,你又如何認出他是大哥?”

一直未出聲的朱掌門突然代朱夫人一字一頓的回答:“因為他與當年的采花賊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不是他年齡不對,我還以為是那個采花賊。”

這是什麼情況?風鈴聽得一頭霧水。她可不可以理解成無心道長是朱夫人與采花賊的兒子,而朱掌門非常生氣,朱夫人就把他丟棄在青鸞山,讓他成了孤兒。想到這裏,風鈴不由為無心道長十分的不值,這樣的母親,他為什麼還要處心積慮的想從她手裏救下她?

但是既然無心道長開了口,她也曾承過他的情,是否可以考慮放過這苟延殘喘的一家?讓他們就這樣活下去,還不若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對於他們曾做過的事相較,用句話來形容的話,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看了一眼皺眉不語聽朱夫人神神叨叨的無心道長,她拉起葬花悄然離去,有朱夫人這樣的母親,真的是他的悲哀。

才出園子,正遇宮千雪匆匆趕來,風鈴將所遇之事向他說起,他隻是了然的笑了笑。送葬花離宮後,宮千雪才擁著她立於窗前歎道:“今天你闖翠庭園的事,母後都知道了,她讓我帶句話給你,對於你,她真的是對不起,翠庭園那邊的人,她說全權交給你處理,她不會再過問,一切都看你的意思。”

風鈴仰望著夜色中幢幢黑影,輕道:“殺了他們又如何?自古以來,都說可恨之人自有可憐之處,朱夫人可能因失兒而恨,朱掌門又因朱夫人不潔而恨,不過是他們的信念比較偏執而已。如果我真將他們殺了,與他們這種人又有何異?就如無心道長所說,給心兒積點德,算了,他們對無心道長如此狠心,他都能以德報怨,我也就承他的情,一切就到此打止。”

冤冤相報何時了?過往的一切,就讓它隨風消散吧。

封後大典將在一月後舉行,怕她勞累,除了做鳳裝時要量身外,宮千雪幾乎都不讓她插手任何事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跟一個米蟲簡直毫無二致。

服了血情花配製的藥後,風鈴也自我感覺精神漸佳,無人之餘,不敢靜下來,生恐碰觸到內心深處的傷痛和對已逝去人的思念,稍有波動,為平靜心緒,總在不斷的彈弄著古琴。

這日天氣甚好,風禦心已經上了學堂,風鈴忽發興致,想為風禦心做一個玩具——木製火車。

出了太極宮,讓人找來工匠和木料,檢查草圖上麵還有個地方沒畫清楚,便再跑到書房添加,正在凝神間,忽覺窗外有人影一閃而過,如果沒看錯,應該是燕飛天,她大喜,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她起身向外奔去,“燕大哥——”

長廊盡處,果然見到一個黑衣人不急不徐的前行,絕對是燕飛天。隻是他從蠱族回來了,為什麼又不理她?丟下一路追叫著她的宮女,向他的身影追去,解蠱或不能解蠱,她都不會太在意,但不管如何,也應該要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

轉眼到了一處梅園,燕飛天的身影卻突然不見,她站在園中大叫他的名字,除了餘音,根本就無他聲。

“朱雲雲!”

一個聲音突然在風鈴身後響起,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看,竟然是朱小媚,她手裏拿著一個盒子,正麵無表情的看著她,風鈴叱問道:“你怎麼從翠庭園出來了?”

朱小媚並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滿臉譏諷的說道:“你以為我想出來見你?如果不是受我大哥所托,求我見你都不屑!這是我大哥臨走前讓我交給你的東西,既然在這裏見到了,也免得我跑太極宮,如今想要見你可還真是不容易,皇後娘娘。”

她冷嘲熱諷地把手裏的盒子遞到風鈴麵前,風鈴遲疑著沒接,她嘴裏的大哥是指無心道長?既然稱呼為大哥,難道他們一家已經和好?可是無心道長有東西交給她,為什麼不直接或者讓雪給她?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

她如此盛氣淩人,風鈴實在想扇她一巴掌,想想不願和她一般見識,哂笑道:“你碰過的東西我真擔心有毒,就算是無心給我的,我還是不敢接。”

朱小媚大怒,將盒子一把砸在地上,轉身就走,見她走出老遠,風鈴才從地上尋了根枯枝將盒蓋掀起來——

“娘娘……”

追趕的宮女氣喘籲籲地奔過來,風鈴一愣神,從盒子裏驀然冒出的青煙大片散開,當即就將她籠罩在內,在一陣宮女驚慌的呼叫聲中,她身體綿軟地緩緩倒地……

在梅園假山一角,一個黑衣黑眸黑發的男子靜靜看著眼前一幕,耳邊仍回響著蠱族族長的神秘的話語:情人咒在,前緣天定。她並非我等世界的人,救她便是害她,哪裏來該往哪裏去,盡快讓她回魂,我們的恩人在等她……

癱軟的女子被人抬走,燕飛天微閉著眼,從此以後,他與她便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隻要……她過得幸福。

突然而來的災難,全盤打破了宮千雪的安排。

風鈴再次中毒昏迷,命吊一線的艱辛,差點讓他崩潰。除了給她療毒,他全然不理政事,心兒的哭泣聲,讓他更為悲憫。

他一怒之下不看無心道長的情麵,將朱家三口斬於翠庭園,朱小媚死前尖利的狂笑聲令無心道長默然,朱小媚在求死,可是她死前都要拉上風鈴墊背,她們之間的仇怨到底有多大?

風鈴稍有神誌,宮千雪將政事又全交給宮千花,他與風鈴隻需聽風望月、踏雪尋梅、圍爐煮酒、焚香撫琴、吟詩作畫……

以風禦心的幼小之齡也感受到她時日不多,不再吵鬧,讀書以外,就是默默守在她身旁。

宮千雪每每等她靠肩睡著,就會撫著她的容顏癡癡出神。她的心脈已被霸道的毒性截斷,就算蠱毒得解,已經回天乏力,用各種靈丹也難再續。

就在她昏睡時間越來越長時,他真擔心她哪天就永遠也不能睜開眼。

那天到了午時,風鈴仍未睜開眼,風禦心突然尖聲叫道:“娘……娘……”

推搡她未醒,他猛地站起來跪到宮千雪麵前,抱著他的腿慌亂地哭泣道:“爹,快救救娘,給她找最好的大夫,您是皇帝,可以把最好的藥找來救娘,您快去找藥,我不要讓娘離開我……”

“心兒!”宮千雪將他抱起,“不要急,你娘會好的……”

“好,我不急,可是你讓娘睜開眼看看我……”風禦心抱著他脖子,“爹,你快救救她,求你快救救她……”

宮千雪眼裏閃著深切的悲哀,“爹也舍不得你娘,甚至比你更想救她,如果有辦法,爹不會放棄。心兒,乖,不要鬧,讓你娘看到,她又要不高興了,難道你還想惹她煩心?你一定要乖乖,你娘才能安心。”

風鈴隱約聽到兩人的對話聲,淚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從眼角滑落。心兒,對不起,如果娘能好好活著,一定會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在今後的人生不能陪伴你,不過你有智慧,有一個睿智的爹,你的人生將來肯定也會精彩……

還有雪,那個如冰似雪的男子,寬容而又溫柔的男子,生恐讓她受委屈的男子,在有生之年曾經真心愛過的男子,也曾經被她傷得遍體鱗傷的男子,別了,初遇時的甜蜜,相處時的溫馨,她會一一記下,溫柔的微笑和眼神,她會銘刻於心。從此以後,希望會有一個真正懂愛的女子來愛他陪他,與他永不相離……

在皇宮的一片愁雲慘霧中,終於迎來了令整個西越人振奮的一天。

十一月三日,豔陽高照,蒼穹之天青,充滿詩意。而西越皇宮之晨曦,也交彙著鮮花的芳馨。

風鈴難得清醒異常,在命婦的簇擁中,她盤起雲髻,插上九重鳳凰步搖,穿上金箔的大嚴繡衣,當有人要為她戴上佩綬時,她搖了搖頭,自已為自己的嫁衣佩好最後一筆。

正午時分,尚書持節前來迎接,他們向她跪拜,奉皇後金印,金冊於中常侍。中常侍將沉甸甸的印凹轉交給她,她象征性的捧了片刻,再交回去。

在那瞬間,所有人隻能看見皇後娘娘身邊的幜飾與金印的光線重疊,發出了明亮刺眼的霓彩,她也不回避,任那道刺眼的光芒,刺破了宮廷的繁華,五色的祥雲,在天邊升騰。

禦座上是冠冕堂皇的皇帝,宮千雪平日極少刻意修飾,此刻的他,傲然一身,俊美無匹,宛如太陽,所有人都不禁頂禮膜拜。

她朝他走去,依照禮儀,在他對麵鄭重跪下,行了一個拜禮,等她起來,他也慎重跪下,回拜一禮。自此以後,他們就是不能離棄的夫妻了。宮千雪從容起身,低聲喚道:“風鈴。”

風鈴也低聲喊他:“千雪。”

他們拿碗食肉三次,每次都有人亮聲唱著祝詞。喝過龍鳳金爵內的酒,進入搭建暖和的寶帳,聽著外麵山呼的恭賀聲。宮千雪讓她依偎在身邊,遙望外麵未化的雪景,高遠的天空上,有一輪暖陽,他握著她的手,細細的合攏,低聲道:“風鈴,這一次,你真正成了我唯一的妻。”

“嗯。”風鈴輕聲應他,笑了笑,“這一次我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我們上次成親,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幹了些什麼?”

宮千雪溫和地道:“你不記得,那是因為被下了藥,如果還有下次,我還會那樣將你綁在我身邊。”

“雪……”她的心跳越來越慢,輕聲道:“其實我也不曾後悔,那段時光很快樂,如果重來……”

他讓她的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接著她未完的話,徐徐輕述道:“如果可以重來,我們已經在北漠的壯麗風光中騎馬奔馳,那裏天很高,雲也很淡,嘹亮的歌聲會與我們相伴,我帶著心兒摔跤騎馬,讓他成為一個勇敢的人,閑暇時你再幫我生許許多多小孩,我們看著他們長大,直到我們慢慢一起老去,再也看不見這一片藍天……”

她在他的憧憬中帶著一絲安祥的微笑,緩緩闔上了眼。淚慢慢濕潤了他的眼眶,他抬起頭,望著遠方,雲天飄渺,壯闊秀麗的江山連綿高遠,眼前的喧鬧聲漸漸靜謐,整個世界開始沉寂,西天裏,殘陽一片紅色,不能與她攜手共渡了,從此,天人永隔。

此生,又隻剩他一人……

他扶緊她溫軟的身體,低頭看她,輕喃道:“風鈴,我的最愛,一路走好,有緣,我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