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阿虎把木桶拋掉,鑽入了“碧沉”的樹根下。阿登和翦娟坐在一片綠葉上,心中忐忑不安。時間似乎極慢、極慢,阿登清楚記得梅姑逃出時的情景,她化成一團綠色的火,從地底衝了出來,眨眼間消失在遙遠的天際。但五百年來,就隻逃出了這麼一個茶鬼,更多的茶鬼被那黑色的地獄之火燒成了灰,被風吹散,永遠地消失在天地之間。
突然,“碧沉”下的泥土動了動,阿登緊緊握住了翦娟的手。泥土爆開,一團火衝了出來,但那是黑色的、透明的火焰。阿虎被那火焰撕咬著,在夜空下掙紮、呼喊,阿登尖叫了一聲,她鬆開翦娟的手,向阿虎飄去。“不要!不要去!”翦娟喊道。但阿登已衝入了那團火焰之中,她緊緊地抱住了阿虎。那黑色的火“嘶嘶”地笑著,將阿虎和阿登吞噬。翦娟想尖叫,想喚來黑色的風,把這黑色的火吹滅,但她叫不出來,她早已不是那個能夠用尖叫來毀滅世界的翦娟了。
次日清晨,癩蛤蟆阿富帶著兩小堆灰燼來到了茶鬼村。它鼓起肚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噗”地一聲,把那兩堆灰燼吹散。它“呱呱”地笑著,道:“蠢啊!蠢啊!蠢啊!再等三天,主人就會把你們放了。蠢啊!蠢啊!蠢啊!為什麼要逃呢?蠢啊!蠢啊!蠢啊!那時我就能和主人一起升上天界!好啊!好啊!好啊!”
三日之後的深夜,阿富領著茶鬼們向“碧沉”飄去,他們在樹下站住。月上中天時,褚乘霞和周寂川鑽入了土中。“碧沉”開始枯萎,——“碧茶乳”如同“碧沉”的血液,被取去之後,“碧沉”就要死去。巨大的綠葉變得枯黃,從空中飄下,把方圓百裏的山野都遮蓋了,花朵凋謝,空氣裏彌漫著花朵死亡的氣息,那是一種膩人的甜香。
茶山上的茶樹,也都隨著“碧沉”一起枯萎了,鳥獸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從巢穴裏跑了出來。
終於,褚乘霞和周寂川從地下衝了出來,全身上下都閃爍著綠色的光芒。褚乘霞手裏提著一隻大老鼠,他“哈哈”笑道:“趙叔牙啊趙叔牙,你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想來分一杯羹,枉自送了性命!”他把那隻死老鼠拋下,與周寂川攜手向天上飛去。
阿富在地上又跳又叫,他喊道:“呱呱呱!主人,還有我呀!呱呱呱!別把我拋下!”周寂川一彈手指,一團綠火從他的指尖飛出,把阿富燒成了一堆白骨。
翦娟覺得地麵越來越熱,她一低頭,看見熊熊烈火正從地底升起,那黑色的、透明的烈火,像地獄之王的長舌,翻卷著,瞬間衝出地麵,將所有的茶鬼吞噬。
烈火將翦娟攫住,把她猛地拋入了夜空。她感到背部一陣陣灼熱,接著,燃燒的劇痛撕碎了她的意識,像有千萬把尖刀,同時把她柔弱的身軀劃開,不,她已經沒有身軀了,這地獄之火,正在燃燒、正在劃開的,是她的靈魂。
她看到在“碧沉”枯死的枝幹上,一滴綠色的露水正要滴下來,怎麼還會剩下這麼一滴,那是“碧沉”為她留下的嗎?她伸出手掌,伸出她那已被地獄之火燒得烏黑的、沒有手指的手掌,去迎接那滴從“碧沉”的枝幹上落下的露水,她接住了,一陣清涼的潮水湧遍了她的全身,這不會就是“碧沉清露”吧?這真的是“碧沉清露”嗎?她看見她的手指生了出來,像春天的葡萄藤,卷曲著,仿佛有些畏懼和羞怯,但它們在長,那十根美麗的手指,那十根指甲是綠色的美麗手指,很快長了出來,她看見自己身上也閃爍出了綠色的光芒,她輕撫自己的臉,它已變得像從前那樣光滑而柔嫩,她想起自己六歲時第一次進入茶山時的情景,還有那首采茶歌,她忍不住尖聲地唱道:“采茶複采茶,采采黃金芽。纖指摘翡翠,微煙散彩霞。采茶複采茶,采采黃金芽。纖指摘翡翠,微煙散彩霞。……”她不停地唱下去,起風了,是和暖的春風,天空下起了綠色的雨,把地獄之火澆滅,那些枯黃的葉片,重又變得翠綠,飛上“碧沉”的枝頭,那些凋謝的花,也冉冉升起,重新在枝葉間綻放,而那些已經枯死的茶樹,也都重新長出新的綠葉。褚乘霞和周寂川被這風兒一吹,都從天上掉了下來,現出他們的原形,原來一個是山貓,一個是野豬,他們在地上亂竄,被茶鬼們用石頭砸死了。
翦娟輕輕地落在“碧沉”的樹梢上,鳥獸們都圍了過來,無數粉蝶,拖曳著月光,慢慢向翦娟聚攏,它們不停地落在翦娟身上,不停地落著,落著……
鑊八公從亂墳崗子尋回翦娟,把她埋在了梅姑的墓旁。後來,常常有采茶人,看見一個美麗的女神,赤著腳,在茶樹上飄行,凡是她飄過的地方,茶樹就長得格外的好,她的衣衫,像晨霧一樣潔白,她的腳踝,像露珠一樣,圓潤而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