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接近新曆年底的一天,再過不了多久,便是元旦。
中國人的習慣是,過了舊曆春節,才真正長大一歲。方北憂算得上是個廣讀詩書的文人,讀過很多,也寫了很多,發表寥寥,不過方北憂的寫作用他的話說是“自己孤獨思想的寄托”,他寫給自己看,所以大腦裏不會生長酸葡萄。
他讀“四氣新元旦,萬壽初今朝”一句,非常確定在遙遠的古代便已經是借元旦之日計算周期,元旦一日,即是一壽。
在這個慵懶無比的清晨,方北憂躺在出租屋房間的床上奇思妙想,他現在是一家雜誌的副主編,今天正是雜誌交付印刷的日子,而這個日期數字,正貼在眼前天花板上,清晰地向自己逼來,他看到這是十二月份跡近末尾的一天,過幾天元旦,自己就是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發現嚇得跳出被窩,冰冷堅硬的陽光正穿過陽台灑進空洞安靜的房間裏來。
暖氣沒有半夜裏燒得那樣熱了,他哆嗦著穿好衣服,洗過臉,頭有些癢,一處勝過一處的癢,十根手指頭並用都不能消解,是該洗頭了,可是在寒冷冬天的早晨做這樣一件事情,需要太大的勇氣,他賣力抓了一會兒,再看十個指甲端都勾了小半圈黑,又去洗手。
水池正上方掛一麵鏡子,他看到鏡中的自己,頭發蓬亂,一臉愁苦相,胡子都冒出來,滿腮滿嘴的黑,他想應該剃一下,抓起刮胡刀才發現電池沒電。最近是怎麼了,越來越懶,還經常健忘,完全不是幾年前心思縝密的方北憂了。
冬天畢竟不比夏天,夏天再粘稠的熱也要好過這時浸入骨頭的寒冷許多。方北憂騎一輛自行車去上班,因為空著肚子,加之外套的拉鏈壞掉敞著,像極了橋下的流浪漢,正饑寒交迫著呢!
方北憂畢業時來到這家雜誌社工作,從一名普通文字編輯,到編輯部主任,再到今天副主編的位子,並沒費太多力氣。或者說,正因為他將一切名利看得很淡,無欲無求,安於本分,才進入了主編關作文的提撥路線。還可以說,關作文從方北憂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寵信倍加,無理由地喜歡,無解釋地信任。心理陰暗的人甚至能生發出,關作文擺的是愛才惜才的高姿態,況且在這家小小的雜誌社,主管編輯的副主編之職不過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行當。可是這些說法,沒一個進入過方北憂的大腦,他心無旁騖,做什麼就是做什麼,從來也不抽出時間計算那些雞零狗碎。這一本雜誌是典型的深藏在陋巷中的醇酒,隻在本地少量發行,也許是因為還沒完全融入廣告經濟,便沒什麼名氣,隻好比夏天農家院落裏種植的椿樹,樹幹通直高昂,而繁茂的枝葉單單是頂端諷刺意濃的小撮兒。這件事情方北憂也淡得很,他隻管好自己份內:審稿、選稿、改稿、寫稿、排版、校對、印刷。編輯部就在關作文房間隔壁,中午的時候,方北憂偶爾可以聽到關作文睡覺打呼嚕的聲音,隔一堵牆,竟聽得如此真切!
太陽掛在天空中愈加分明,像是無形中被一種隔熱性極強的透明材料障礙住了,濾去了熱量,隻投得下清淡的光,放肆的風也像得道飛升,狂喜難抑之下正不饒人地向每一件衣服深處漫灌,方北憂騎著自行車在一處亮起紅燈的路口停下,用力裹一裹外套,看一旁每一輛緊閉了窗玻璃的轎車裏,人人安之若素,蘇小玫關於買房買車的幻想自動冒上他記憶裏來。方北憂認為這是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