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來,早自習上連英語功課都拋開不做了,起草回信。
他一夜的興奮到現在沒有消褪,構思半天,焦急得紙都劃破了,才寫成下麵一段話:“真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個夢!但現在我正握著你的來信,便又容不得我不信了,旁邊同學們在嚶嚶嗡嗡朗讀,可是我不嫌他們吵。如你所說,我痛苦著,兼熬著——糟糕!寫錯一個字,馬上到下課時間,來不及重寫了,因為我一直擔心你太久收不到回信會出岔子呢!仔細一想,這封信發出之後,我們就會是難分彼此的戀人,無論我們中任何一人痛苦煎熬,另外的人絕不會獨自快樂,不就是‘兼’熬麼?我還發現一點,你和我真是心有靈犀,都知道信中不出現彼此名字,這樣最安全不過。不知道你信不信神,我現在相信是神靈安排我們相遇,又教我們這樣契合。既然神對我們如此眷顧,那麼,發誓永不分開,好嗎?”
郝夢收到回信,歡喜得像老式掛鍾的鍾擺,坐在宿舍床鋪上兩條小腿交替晃動著。
這之後,他們的通信繁忙得像企業的生產線,一封接著一封,又像在放風箏,手握繩線,放出去,再收回來。
他們還發現,通信這一件事好過當麵說出的情話,情話飄忽無力,經人濫用,不比信件是一項隻關彼此的新鮮創作,它作為記錄,可以永存不滅,過了幾年,幾十年,還可以翻出來反複回味,就是眼下,也可以時不時打開複讀,一遍遍將自己的心熨貼著。
方北憂初嚐戀愛的甜蜜,激動得就連上課、走路、吃飯時也會禁不住臉紅心跳。
那時正是暮夏初秋的天氣,而他早興奮地忽略了世界裏還有季節的存在,打兩個噴嚏,還當作是郝夢對自己的掛念,準備去一封信,信裏可以開玩笑問她是不是也遇到這種情況,信還沒有寫,他當天吃早飯時就感覺有些惡心,吃不下去,走路簡直像踩棉花。
他去校醫務室,才知道是感冒了,還有些發燒,打了一針,被準許留在宿舍休息兩天,可以不去上課。
他一個人呆在宿舍裏也不老實,趴在窗前給郝夢寫信:“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
信紙上空白出兩行來,又寫——
“別著急,我在開玩笑呢!我病了,是感冒,聽說感冒也會死人呢,不過你盡可放心,我早決定要纏著你一百年不放,現在還早得很,我決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我剛剛在醫務室打了一針,現在感覺好多了,也許和打不打針並沒有關係,而是對你的思念一直支撐著我呢!你不知道,那個女醫生長得醜死了,打針時還故意摸我的屁股,她怎麼能及得上你的一星半點,我多麼希望那個人換成是你!對了,為什麼你不是學校的醫生呢,那樣的話,我就天天生病,可以天天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下見麵。我還一定不會沒病裝病,那樣會顯得我不夠真誠!比如我可以在體育課上故意把腳扭傷,或者去梧桐園裏找棵結實的樹一頭撞上去,我會把握分寸,不撞成腦震蕩,隻是剛好構成進醫務室的條件就行,還有一個辦法,我去洗個涼水澡,現在天氣涼了,這樣最容易生病不過。哈哈!現在是課間操時間,而我正趴在窗台前,透過玻璃,竟一眼就從人群中發現了你,要從近千名學生中找到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可是我確實看見你了,這一定是神的恩佑。我看到你四處張望,可惜你是不會發現我了,因為我正在你身後宿舍樓的一扇窗戶裏,你一定聯想不到。這封信寫完了,我準備在晚自習課間時,站在你教室門口,把它交給你,而你看完信後,我一定是還待在你們教室門外的陰影裏,你如果寫幾個字,出來交給我,我當然是十分感激的,倘若實在來不及寫,就出來和我說一句話,我再滿心幸福回去宿舍。”
方北憂果真去了,他同宿舍一位朋友有一件軍裝大衣,那時候天氣微寒,這位朋友便拿出來晚上睡覺時壓風。
他覺得自己身輕難受,便披上這件衣服增加幾分身體的重量,同時抵禦夜風。
郝夢一整天沒有看見他,這時候見他這一副模樣,禁不住要笑,從北憂手裏接過那本名為《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外國小說,眼神不舍回望著他進了教室。
方北憂在走廊裏站著,渾身直打哆嗦,不受控製的,像是自己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掙脫掉落,等了大概有五分鍾,郝夢像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悄然而至,手裏拿著那本小說,遞給方北憂,同時推他,教他回宿舍休息。
方北憂等不及回到宿舍,在校園甬道的路燈下麵,翻開小說,抽出一張窄窄的紙條來,上麵一行字:“小壞蛋!明天上午我去宿舍看你。”
方北憂合好書信,揣在懷裏,走路時激動地跌了一交,馬上站起來,去拍軍裝大衣上的泥土。
一個女生要在上課時間通過男生宿舍樓的門崗絕對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郝夢不知怎麼竟做到了。
這時候正是十一點來鍾,已近中午,北憂躺在宿舍裏床上,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還偶爾會有一陣陣發抖,頭旁邊櫃子上放一個不鏽鋼喝水杯子,他側身對著它發呆,看見圓弧形杯壁上映著自己歪曲走樣的五官神情,正想著郝夢會不會失言,郝夢門也沒打,像是個超凡脫俗的仙子,飄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