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有個興旺的商業區,臨街的鋪麵,無一例外的全是米店,小鎮人稱米街。小鎮的人愛吃米,成就了這條米街,開始時不過是零星的幾家,後來卻越來越多,便不斷有附近的客商來米街躉米,米街鼎盛時期可以被圍得水泄不通。
小鎮不產米,那些米全部是用卡車運來,經由米街的中轉,進入到方圓百裏各家的餐桌上。大量的米到達小鎮,到達米街,搬運成了問題,好在小鎮最不缺借此討生的青壯勞力。我最大的樂趣是看小鎮的人們搬運大米,勞動的快感像此起彼伏的熱浪,湧動著小鎮人的熱情。
那時天還是潔白的,幹淨得像一團棉花糖,柔軟,飄逸,粘稠。搬運的隊伍浩浩蕩蕩起來,因為揚起了塵土。小鎮的泥土有一種野草的清香,被搬運的腳步一陣踩踏,那清香好像要翱翔起來,我沉浸其中,卻發現搬運隊伍中的惟一一個女人。
這就是蘇諾。蘇諾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搬運大米的蘇諾使我很容易聯想到電影中的劉胡蘭,眉宇間透著英氣。蘇諾在卡車旁邊停下,米袋落在肩上,其他人扛一袋,蘇諾可以一次扛兩袋,得到多一倍的報酬,但蘇諾的背卻似乎更彎一些。
我便由衷地敬佩蘇諾。在晴朗的米街,蘇諾穿一身灰白樸實的上衣,頭戴一頂竹編的草帽,衣袖擼起,露出結實的小臂,在柔軟的天空下,蘇諾像棵無根的樹遊移於米店和卡車之間,她的呼吸均勻而有力,猶如風撞擊下樹葉幽靈般的飄忽,蘇諾的身影使我屏息良久,多年以後,這個身影還停留在我的腦海裏,一個輕得沒有任何分量的女人,在耀眼的陽光裏健步如飛。
扛著大米的蘇諾看上去完全不像女人,她五官硬朗,毫無溫柔。在我的印象裏,蘇諾好像從未停歇過,隻有在全部貨物搬運完畢,她才懶懶地斜倚在米店的門框上,從衣服裏摸出香煙,點燃。
小鎮沒有女人抽煙的曆史,蘇諾卻抽,煙霧縹渺,映襯出一個不太真實的蘇諾。接過米店老板遞來的錢,蘇諾將煙熄滅,大部分時間她會起身,消失在米街的盡頭。
之後我再去時,已經隻是為了多看兩眼蘇諾,看她扛著兩袋大米行走的不可思議,看她坐在米店門前疲憊地抽起香煙。有一天蘇諾竟然從兜裏掏出一塊糖來,小心翼翼地把糖紙剝開,塞進我的嘴裏,我發現那隻女人的手並沒有想像中有多粗糙,嘴唇在被蘇諾手指觸碰的瞬間,我的心裏起了一陣漩渦,我有些受寵若驚地跑開,那糖甜蜜而誘人,我隻貪婪地吮吸了幾下,然後藏在了一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所在。
蘇諾偶爾會問起我長大後想做什麼,我說,扛大米,兩袋。蘇諾就笑,蘇諾笑起來很好看,她的腿還會不經意間軟一下,我心口一陣亂跳,直擔心她肩上的大米失去支撐跌落下來。
蘇諾就說,這怎麼行呢?賣苦力是不得已,你應該上大學,才有出息。蘇諾還說,穿皮鞋,披大氅,坐上火車哞哞響。
那年我六歲,卻明白大學和火車就像天上的飛機一樣遙不可及,看不真切。大學、火車、飛機都隻是脆弱的夢想,甚至夢想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