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後蘇小玫試探性地敲門,開門的是一個楞頭楞腦的小夥子,身穿黑色背帶褲,戴一副夾鼻眼鏡,臉上痘痘橫飛,他堆起笑容向蘇小玫點頭,手臂在空氣裏劃出一個請進的動作,害她直擔心那眼鏡也受了主人的感染,伏在地上以示友好,以及那背帶褲會在他胖身材的彎曲下迸開了鈕子,一種不期待的尷尬。
方北憂這時手裏正在調試著琴弦,看她進來,請她坐下,頭朝旁邊轉了轉,向她介紹道:“這是賈震,他應該算是作家,發表過一些小說,我們都叫他‘大俠’——賈震?”那一刻賈震的腦細胞也許統統飛去了爪哇國,半天回不過神來,被方北憂拿吉他撞了自己一下,滿懷歉意地笑笑,同時咳一聲嗽拽文道:“鄙人不才,那些嘛,都是浮雲,浮雲!”
蘇小玫打心底瞧不起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所謂作家,隻覺他殷勤得過於熱情,全不似方北憂有一種成熟男人的穩重與內秀,沒好氣道:“這麼說寫的是武俠?太假,我不喜歡。”
賈震仍不湊趣地說道:“這話不對,既不喜歡,怎會去看,更不會知道內容的真假——”說時打一個響指,興奮地扶了扶夾鼻眼鏡,倒沒去提背帶褲的帶子——“恰恰是因為假,才能演繹江湖恩仇。現實主義如何?太殘酷!人至死都脫不開‘恩怨’二字,所以除非全中國的人都死光了,武俠始終是有市場的。這市場經濟——”他本來還打算發表一通文學如何市場化的弘篇大論,不期被蘇小玫攔腰斬斷。
“我是不如你們二位作家見多識廣,會咬文嚼字。話說回來,既然明明知道是假的,為何還要去作假文章?我們更多需要的是真相!”
賈震道:“真相總是令人傷心的。”
方北憂道:“我可沒有挑你話裏的毛病,怎麼把我也卷進去了。其實那並不重要,現實題材假不假?隻不過這裏有個臨界線,半真半假的在這邊,三分真七分假的在那邊,十分假的還沒有出現。既然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現在連新聞裏都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了,更別說虛構的文學作品,追求真相的代價是相當慘痛的。”
蘇小玫道:“我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兩個合起來欺負我。這《咀嚼和平》是不是在半真半假之列?咦——”她看到桌上塑料袋裏的饅頭,和旁邊皺巴巴的鹹菜,仿佛昨夜心裏的那個問號孕育一夜後失掉原來的意義跳了出來——“你就吃這個?今天到我那兒吃吧,我包餃子,二位賞個臉吧。”
方北憂極力辯解吃饅頭鹹菜並不是因為怕花錢,而是懶得做飯和下館子,做飯還要洗菜洗碗,館子又極不衛生,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而且據說鹹菜算是一種中國文化,有些鹹菜品種遠銷海外,吃鹹菜除了繼承傳統,還能與國際接軌,一舉兩得!蘇小玫笑他歪論,賈震滿口答應著,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白吃,他表示願意承擔力所能及的工作。
饅頭的淡而無味,鹹菜的有味卻缺乏營養,好在能填飽肚子,算不上一無是處。蘇小玫那時發現饅頭鹹菜,著實驚奇了一番。怎麼世上竟有人甘於過這種日子?簡直太不靠譜!大概不全是因為錢罷,看他們二人的穿著,倒不像經濟拮據,也許是因為懶?在她的印象裏,男人與懶應該是可以畫“約等於號”的,學校裏男生宿舍的衛生狀況就經常是女生間鄙夷的話題,不過他們的房間好像還沒有淩亂到不堪入目,可見並非懶到不可救藥,在起居儀表上克己求真,飲食健康上倒放縱起來,這生活的態度太矛盾了。
吃著餃子,方北憂嘴裏連說:“好香!”並問蘇小玫看沒看自己寫的小說,蘇小玫想剛才隻顧忙,都忘記表現自己是逐字逐句認真讀過的,還忘記討其他作品看了。這時候尋思說出自己糾正的幾處錯誤,稿子卻不在手邊,不能攤開來看,空口去說,單在統一錯處的位置上就要糾纏不休,況且不痛不癢,太沒水平。幹脆簡而統之地討論故事情節,不失為深入作者內心的好辦法。
蘇小玫道:“我覺得上天對丘二太不公平了,經曆了那麼多的不幸,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然而卻隻得到短暫的真愛。看完我隻覺得世界太悲慘了,所以我就想,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的,痛苦總是多於快樂或幾十上百倍於快樂,永遠沒有終止,這到底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