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聲像沿一條中途打了結的繩子逃命滑下,順溜之處底氣充足而放浪有餘,隻恨騰不出兩手來作喇叭狀使之更加擴大;不期被繩結梗阻,心和聲一齊恐懼得陷入沉默。方北憂停好自行車,那停歇片刻的笑聲又得了救簇擁而來。定一定神,推開門先被一股刺鼻的煙氣差點兒嗆出個跟頭,扶住了牆看雲山霧海下的小屋,僥幸還能收拾出個完整的人。
隻見床頭坐一位手指夾了香煙談笑縱橫的女孩子,和蘇小玫仿佛年紀,不過多了幾分浮雲閱盡的臉部滄桑。
那女孩子見自己進來,忽然停住不笑,可是說話的語氣仍逗留笑意:“你就是方北憂?我和小玫在說起你呢!”
方北憂仿佛黑暗裏摸到一點光亮,本能地問:“說我什麼?”
蘇小玫搶道:“我們啊,在說你是有史以來最最完美的大好男人,那個詞兒怎麼說來——”疑惑地望著抽煙女子,忽然大悟——“空前絕後!啊呀,可了不得——”像意識到了什麼,轉正經道——“北憂,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倪兒。”
北憂聽蘇小玫說起過,倪兒,丘鎮的姐妹,兒時的玩伴,隻可惜不姓蘇,否則可以叫她“酥泥”了,又想起那笑聲倒真可以讓“泥”聽了為之“酥”倒的,自感壞笑地向倪兒點一點頭,轉念醒悟她們笑聲背後的聊天內容簡直一堆“腳布經”,一定沒有好話,於是清醒道:“你們就挖苦我吧,盡管來,我夠堅強,還吃得消!”
蘇小玫這時正在整理當天斬獲,聽到這話就不舒服,冷眼道:“你別找岔子拌嘴行不?我逛一天了,累得很,沒力氣和你吵。怎麼下班連菜也不說買?明知道我逛街回來手裏要提東西的。”倪兒便提議去外麵吃,她做東,北憂表示不餓,給蘇小玫連拉帶拽,批評著自己牛脾氣。
方北憂不習慣點菜,看也沒看便把菜譜推給蘇小玫。蘇小玫點一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再點一個“火辣辣的吻”,北憂到口的劣質茶水差一點兒噴將出來,倪兒拿著菜譜也覺頭大,隨便點了幾個,便說:“這館子真糟,不知道吃在嘴裏怎麼樣!看你們這住的什麼地方,連家像樣的飯店都找不到!今天就算一場別開生麵的相識吧,是不是方大才子?將來有機會我正式請你們小兩口兒。”
北憂也感慨道:“這算什麼世道?放著好好的菜名不叫,全來添堵!我在猜這是不是飯館老板的策略,專教客人吃不下,剩菜可以收了回鍋的!”
蘇小玫嗔罵:“該死!該死!看你一會兒要不要吃!”
蘇小玫要了一瓶果汁,倪兒說喝白酒,問方北憂喝什麼?他本來是不喜歡喝酒的,但這時仿佛全世界男人的體麵係於己身,絕不能丟臉,便大著膽子說:“白的!”
少頃,有著別出心裁名字的各式菜肴輪番轟炸,雖然比不上高檔飯店裏的山珍海味,僥幸不算難吃,三人大有劫後生還的狂喜,胃像被戳了個洞,什麼白酒飲料、青菜黃菜、肥肉瘦肉、瓜子花生、茶水汗水漏下去不少,這樣吃著喝著,倪兒說:“那天我見了一個水晶的花瓶,真不錯!小玫,你該買來布置婚房的,可以插些玫瑰,表示他愛你;或者富貴竹,表示竹報平安,事業發達!”
蘇小玫歎:“我何嚐不想!可是你也看到,就我們那間小屋,多放幾件東西,連走路都成問題,還是一切以實用為主吧。”
倪兒大不以為然,揚起手道:“你還真打算在那小屋住一輩子啊?要我說,你們現在應該租個兩室一廳——不必一室,有些時候比兩室還貴呢——好好收拾個婚房的樣子出來,這結婚大事,同時也圖個兆頭,在那間小破屋裏,能預示出什麼好前景來?”蘇小玫連忙稱是,方北憂雖然難以苟同,這時卻不好表現出來。
倪兒問方北憂對於結婚有什麼感想,他毫不猶豫答沒有感想。生平最討厭動不動就談什麼感想,仿佛自以為是的公眾人物爬進電視裏一番上竄下跳,臨了我來談一談感想,荒唐!還不是事前準備了稿子,這時搬出來背誦罷!像一切活動儀式上顯赫人物從懷裏掏出來的打印紙,念來磕磕絆絆,估計不僅字出他人,甚至沒有溫讀過!虧了現代化的擴音器材粉墨登場,震昏幾個不知深淺的平頭百姓,這年月,聲高還是有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