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車裏,心急加了尿急,仿佛肉體發了燒的意識,頹唐不能集中,印象裏蘇小玫的含羞一笑,這時也給腹下那股噴薄欲出的“洪水”稀釋不見。前麵堂叔的車終於發動了,眾車重拾信心列隊行著,東方太陽初出,驅趕走黑暗,方北憂身子向車裏坐得更舒適些,專心聞那玫瑰花香,任憑排泄的欲望在大腦裏蒙眼低頭亂撞。
到達目的地,方北憂才發現租在單元房裏的不如意,若是在台閣,進得院門隻輕鬆幾步便是廁所,不費吹灰之力的,哪會像現在,小心翼翼下車,兩條腿卻膽顫不敢分開,看一眼幽深的樓道,像極了餓虎撲食時張開血盆大口,不由膽怯。
他緊張地左顧右盼,想想還是就地解決一下,可觸目盡是熟識親友,正笑意蕩漾地欣賞自己這位主角,這個時候,擤下鼻涕都會遺臭鄉裏的。
頭頂新家廚房裏的窗戶伸出來一隻手,稚氣未脫地當空搖擺,遠遠地看,恍惚像是蘇小念,原來自己早等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積蓄一路的解脫之念此時更沒了噴灑處,隻得硬著頭皮上樓,每一小步都似踩在脆弱神經裏,才明白為何做不來王之渙所謂“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不凡胸襟,原來前麵還羞藏一句“黃河入海流”的,想那浩浩河水,奔流入海,千山萬險都擋它不住。自己身體裏不過一小方水麵,表麵上受著文明廉恥約束,內心底處早給一陣勝似一陣的刺心難受盡皆剝光了。
推門先看見丈人丈母,強笑點一點頭,便直奔廁所,拉了拉門沒有開,蘇小念隔了廚房玻璃,做一個“左手食指指尖貼右手食指關節處”的手勢給方北憂看,又指一指廁所方向,意思是“有人”,他作勢偏頭,身子淺傾,害蘇小念表情驚恐以為他要倒下去。
房間深處蘇小玫的聲音幽遠傳來,方北憂應一聲,留連著緊閉的廁門,躡步走近,將捧著的玫瑰鮮花推在蘇小玫手裏,卻不敢坐下,怕從此再起不來了,蘇小玫佳人粉黛,兼了胸前玫瑰點綴,眉花眼笑地告訴方北憂因為怕亂了發型,自己一夜未睡,還向他介紹對麵的叔,後麵的舅,左麵的姨,右麵的姑,他完全心不在焉,陪笑應付,過一會兒還不見廁所傳來動靜,丈人丈母催說該下樓上轎了,他一咬牙將蘇小玫騰空抱起,下身一股奔騰咆哮的洪流,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下樓時蘇小玫怪他在結婚這樁喜事上竟然不笑,他於是呲牙咧嘴,臉皮蠕動,畫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他發現大踏步前進與小碎步踽行並無實質區別,都是同樣的難受,這難受梗在喉嚨裏不能和蘇小玫說,像從鼻腔裏繞來觀光生發出的粘滯濃痰,雙雙煎熬著。他安慰自己,上車就好了,鑽出樓道,呼口長氣,見車隊早調轉了頭,他先前坐的那一輛,這時正車門敞開著歡迎自己,歡喜正要上車,被後麵一隻手扯住衣服,未及回頭,隻聽得丈人的聲音:“等一等。”
原來,丈母正在車門一側的空地上,碼了木屑木片,從衣兜裏掏出一隻打火機來點燃,那火又燒了一會兒,丈人的手才鬆開了,方北憂如釋重負,邁過火焰進到車裏,轉頭向車窗外揮手強笑,汽車發動了,他說家裏一定等急了,請司機快些開車,蘇小玫遵守習俗向車的角落裏撒幾處麥粒、玉米粒、黃豆粒,方北憂見了,心裏直惡心想吐,又掙不出力氣來說話,那腹下百轉千結的憋悶感使他暫時原諒了她及她母親的可笑舉動。
半路堂叔的禮炮車再次拋錨,方北憂這刻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蘇小玫埋怨著不吉利,身材臃腫的堂叔肥顫顫一路跑,叮囑各車帶了禮炮先走,他身心乏力地偏頭倚在車窗,視線裏閃過堂叔站在陽光下抬手拭汗的影像,禁不住鼻子泛酸,不是難過,而是感激。
這行程像泄著氣的氣球,從城市天空裏衝向小鎮地麵,逐漸地近了,愈近了,那天空高處的美麗景致,隻牽起人生回望的長潸慨歎,而並不覺得後悔,因為隻有踏實的土地,才是那一撮塵灰的歸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