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臥房在方家大宅子的二樓,蘇小玫這時正身體虛弱,照例輕易不會下床下樓,吃飯也不能例外。這天晚飯時北憂先喂小玫吃過,哄她睡熟了,才下樓來吃,母親妹妹吃飽了在客廳看電視。
方德誌出車剛回來,洗了把臉,父子倆對麵餐桌前坐下,方德誌一邊感慨秋老虎,開一瓶啤酒,強他也喝一杯,說他身在福中而不知足,他年輕的時候,夏天幹完活,又疲累又倦乏,可沒有此等待遇。
北憂怕父親接下來又要講“吃樹皮吃腰帶”的陳年舊事,忙喝了一口,迎合道:“啤酒要冰過的才喝,最好。”然後吃幾口菜遏抑苦味,觀察杯中還剩餘的一多半,後悔自己畢業以來一直沒有練就能喝善飲的好本領。
對麵父親倒是一飲而盡了,方北憂道:“瞧你累壞了,我在家清閑得很,還是分給你一些,”說著端起自己的杯子就要往父親杯裏倒。
方德誌擺手瞪眼道:“已經是做爸爸的人了,怎麼說話做事還像個孩子?”一般長輩訓導晚輩,語氣神態活像大部分機關單位裏上司訓導下屬,這使方北憂極不自在,感覺自己像石塊下的一株小草,那直上生長的欲望被活活壓製了,關作文倒好像沒有這方麵習慣,起碼對他沒有,他做了副主編,也更加不準備有。
又吃了一會兒,北憂道:“我聽說南燕的婆家,家裏好多人都有乙肝病?這病據說會傳染的。”
方德誌道:“一定是小玫和你搬嘴了,其實不相幹,胡華早轉成攜帶者,病得最厲害的是老大,不過他們兄弟都分了家,自己過自己的,不相幹。”
北憂隻應了一聲,便沉默不語。方德誌喝下最後一口啤酒,故作深沉道:“我看你啊,太不像個男人,小玫在家這陣子,你媽太難了,一次端碗水給她喝,她竟然因為看見你媽的手指頭碰到了水,嫌髒不肯喝,如今看在她生兒子的份兒上,這些小事可以不去計較,不過我要勸你,以後要好好管她,現在管不好,將來一輩子準怕老婆。”
看方北憂沉默不答,又補充道:“你鄰居二叔,表麵蔫蔫乎乎的人,打起老婆來可真敢下狠手,你沒看你嬸子多服他?我並不是教你打,你們文化人是不適合使這種野蠻手段的。早就告訴你想辦法多掙些錢,再怎麼也不能讓老婆超過自己啊,我看你,純粹讀書讀成了傻子!”
方北憂覺得父親既然是個商人,看重金錢倒並不奇怪,自己是不情願將愛情和金錢扯上關係的,不過他腦海裏忽然閃過林靜的話,也許那真切是個事實,此刻更感覺隱隱作痛,為了安撫這痛,他強作輕鬆道:“許多事小玫一時看不開,慢慢就好了,我看她對我還是不錯的。”方德誌隻笑了笑,沒有說話。
方北憂發覺這一番談話,自己完全被動,回頭蘇小玫真問起來,恐怕不好交待。他甚至擔心,自己好容易重拾的勇氣能不能捱過這沉悶的夜,盼得來天亮,果真天亮了,陽光普照,那也隻是別人的世界,自己的天地如何,不用說會是未知數。好在夜長得很,隻要忍著不睡,這夜就不算完,還可以躺在竹沙發裏,翻一翻法國小說,直到困極難耐,便心無煩擾地自然睡下,然後做一個支離零碎的夢。
為了新生兒子的起名,全家人聚在一起討論。方北憂取唐劉知幾《史通?惑經》中“是用廣彼舊疑,增其新覺”之句,為兒子起名“新覺”,認為這名字既有古意,又符合新世紀之初萬物向新的精神。
方德誌對於中國曆史的了解,隻局限於切身生活的這五十餘年間,才不懂什麼新覺舊覺,他看電視中“戲說清史”類的電視劇,便嫌這名字像是在和裏麵的“愛新覺羅”打架,最易使人誤解,蘇小玫也說這名字諧音的“心訣”,武俠小說裏常有因之而走火入魔的事情發生,還是換一個為妙。
這兜頭兩盆冷水,熄滅了方北憂的熱情,隻是堅持,反正自己是決不另外再想名字了。方德誌便道:“依我看,取個像樣的名字,是希望孩子將來好,人活就圖健康快樂,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叫‘康樂’吧。”
方北憂大驚跳道:“使不得!這詞有兩個意思,一是‘安樂’,一是‘淫樂’。萬萬要不得啊!太可怕了!”說時臉紅心跳,仿佛這“淫”字嚴重得隻消說一說便不勝惶恐了。
方老夫人怕父子倆相持不下,出來和解道:“康樂不好,新覺不行,幹脆掐頭去尾,叫個‘新樂’吧!”她不明白這由她拚湊出的詞是否避諱,所以說完睜眼看著方北憂,等他回應。
方北憂像大多數文人一樣有個通病,對於自己冥思苦想出的文字,表麵上裝作樂意麵對一切批評並坦然接受的好修養,心裏其實在怪對方刻薄,起名字說倒底也算得是文字上的創作,起了卻不為所用,好比投了文章不給發表,方北憂這時正委屈著,無願、無力反駁,便注視著兒子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