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園(3 / 3)

馮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於是脫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來光著腳走,他越走越奇怪,本來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遠處飛。究竟飛到哪裏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總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覺得空虛。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車的,挑擔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們一下:

你們是什麼也不知道,你們隻知道為你們的老婆孩子當一輩子牛馬,你們都白活了,你們自己還不知道。你們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們為了什麼活著,活得那麼起勁!

他看見幾個賣豆腐腦的,搭著白布篷,篷下站著好幾個人在吃。有的爭著要多加點醬油,而那賣豆腐腦的偏偏給他加上幾粒鹽。賣豆腐腦的說醬油太貴,多加要賠本的。於是為著點醬油爭吵了起來。馮二成子老遠的就聽他們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賣豆腐腦的:

你這個小氣人,你為什麼那麼苛刻?你都是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這一輩子,你省吃儉用,到頭你還不是個窮鬼!

馮二成子這一路上所看到的幾乎完全是這一類人。

他用各種眼光批評了他們。

他走了一會,轉回身去看看遠方,並且站著等了一會,好像遠方會有什麼東西自動向他飛來,又好像遠方有誰在招呼著他。他幾次三番地這樣停下來,好像他側著耳朵細聽。但隻有雀子的叫聲從他頭上飛過,其餘沒有別的了。

他又轉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遲緩,像走在荊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荊蓁拉住過一次。

終於他全然沒有了氣力,全身和頭腦。他找到一片小樹林,他在那裏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眼淚落了一滿樹根。

他回想著那姑娘束了花圍裙的樣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樣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麼時候搬來的,他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記住,他後悔他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她,她的眼睛看過他兩三次,他雖不敢直視過去,但他感覺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著無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與她站了個對麵,那眼睛是多麼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來的。他一想到這裏,他恨不得站起來撲過去。但是現在都完了,都去得無聲無息的那麼遠了,也一點痕跡沒有留下,也永久不會重來了。

這樣廣茫茫的人間,讓他走到哪方麵去呢?是誰讓人如此,把人生下來,並不領給他一條路子,就不管他了。

黃昏的時候,他從地麵上抓了兩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仍舊得走著他的歸路。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樣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羅架好好的在那兒站著,磨盤好好的在那兒放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吹來的風依舊是涼爽的。從風車吹出來的麥皮仍舊在大簍子裏盛著,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這都是昨天磨的麥子,昨天和今天是一點也沒有變。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盤,殘餘的麥粉冒了一陣白煙。這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什麼也沒有變。耗子的眼睛仍舊是很亮很亮的跑來跑去。後花園靜靜的和往日裏一樣的沒有聲音。上房裏,東家的太太抱著孫兒和鄰居講話,講得仍舊和往常一樣熱鬧。擔水的往來在井邊,有談有笑的放著大步往來的跑,絞著井繩的轉車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的響著。一切都是快樂的,有意思的。就連站在槽子那裏的小驢,一看馮二成子回來了,也表示歡迎似的張開大嘴來叫了幾聲。馮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驢的耳朵,而後從草包取一點草散在槽子裏,而後又領著那小驢到井邊去飲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來,把小驢仍舊架到磨上,而他自己還是願意鼓動著勇氣打起梆子來。但是未能做到,他好像丟了什麼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搶去了什麼似的。

他沒有拉磨,他走到街上來蕩了半夜,二更之後,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他經過靠著縫衣裳來過活的老王那裏,看她的燈還未滅,他想進去歇一歇腳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因為生活的憂心,頭發白了一半了。

她聽了是馮二成子來叫門,就放下了手裏的針線來給他開門了。還沒等他坐下,她就把縫好的馮二成子的藍單衫取出來了,並且說著:

“我這兩天就想要給你送去,為著這兩天活計多,多做一件,多賺幾個,還讓你自家來拿……”

她抬頭一看馮二成子的臉色是那麼冷落,她忙著問:

“你是從街上來的嗎?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讓馮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說:

“有什麼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馮二成子還是沒有響。

老王跑出去給馮二成子買了些燒餅來,那燒餅還是又脆又熱的,還買了醬肉。老王手裏有錢時,常常自己喝一點酒,今天也買了酒來。

酒喝到三更,王寡婦說:

“人活著就是這麼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反正做一輩子牛馬。年輕的時候,誰還不是像一棵小樹似的,盼著自己往大了長,好像有多少黃金在前邊等著。可是沒有幾年,體力也消耗完了,頭發黑的黑,白的白……”

她給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時,馮二成子看她滿手都是筋絡,蒼老得好像大麻的葉子一樣。

但是她說的話,他覺得那是對的,於是他把那盅酒舉起來就喝了。

馮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訴了她。他說他對什麼都是煩躁的,對什麼都沒有耐性了。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

喝過三更以後,馮二成子也該回去了。他站起來,抖擻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寧靜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過雨後又複見了太陽似的,他還拿起老王在縫著的衣裳看看,問她一件夾襖的手工多少錢。

老王說:“那好說,那好說,有夾襖盡管拿來做吧。”

說著,她就拿起一個燒餅,把剩下的醬肉通通夾在燒餅裏,讓馮二成子帶著:

“過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壓一壓酒。”

馮二成子百般的沒有要,開了門,出來了,滿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後的風,也有些涼了。

“是個月黑頭夜,可怎麼走!我這兒也沒有燈籠……”

馮二成子說:“不要,不要!”就走出來了。

在這時,有一條狗往屋裏鑽,老王罵著那狗:

“還沒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裏鑽!”

因為是夜深了的緣故,這聲音很響。

馮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婦也在他的背後閂上了門,適才從門口流出來的那道燈光,在閂門的聲音裏邊,又被收了回去。

馮二成子一邊看著天空的北鬥星,一邊來到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長著不少野草,腳踏在上邊,絨絨乎乎的。於是他蹲了雙腿,試著用指尖搔一搔,是否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裏非常寧靜,前前後後的事情,他都忘得幹幹淨淨,他心裏邊沒有什麼騷擾,什麼也沒有想,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晌午他送趙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現在他覺得人間並沒有許多人,所以彼此沒有什麼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寬舒得多了,任著夜風吹著他的衣襟和褲腳。

他看一看遠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覺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隻有王寡婦的窗子還透著燈光。他看了一會,他又把眼睛轉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著燈光的窗子,眼睛看著看著,窗子忽然就黑了一個,忽然又黑了一個,屋子滅掉了燈,竟好像沉到深淵裏邊去的樣子,立刻消滅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舊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顯得她單獨的停在那裏。

“她還沒有睡呢!”他想。

她怎麼還不睡?他似乎這樣想了下。是否他還要回到她那邊去,他心裏很猶疑。

等他不自覺的又回老王的窗下時,他終於敲了她的門。裏邊應著的聲音並沒有驚奇,開了門讓他進去。

這夜,馮二成子就在王寡婦家裏結了婚了。

他並不像世界上所有的人結婚那樣:也不跳舞,也不招待賓客,也不到禮拜堂去。而也並不像鄰家姑娘那樣打著銅鑼,敲著大鼓。但是他們莊嚴得很,因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後花園裏的花草又是那麼熱鬧,倭瓜淘氣地爬上了樹了,向日葵開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鬧著,大菽茨、爬山虎、馬蛇菜、胭粉豆,樣樣都開了花。耀眼的耀眼,散著香氣的散著香氣。年年爬到磨房窗欞上來的黃瓜,今年又照樣的爬上來了;年年結果子的,今年又照樣的結了果子。

惟有牆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為茂盛,因為今年雨水多而風少。園子裏雖然是花草鮮豔,而很少有人到園子裏來,是依然如故。

偶然園主的小孫女跑進來折一朵大菽茨花,聽到屋裏有人喊著:

“小春,小春……”

她轉身就跑回屋去,而後把門又輕輕的閂上了。

算起來就要一年了,趙老太太的女兒就是從這靠著花園的廂房出嫁的。在街上,馮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兒一次,她的懷裏抱著一個小孩。

可是馮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裏拉起了一張白布簾子來,簾子後邊就藏著出生不久的嬰孩和孩子的媽媽。

又過了兩年,孩子的媽媽死了。

馮二成子坐在羅架上打篩羅時,就把孩子騎在梆子上。夏晝十分熱了,馮二成子把頭垂在孩子的腿上,打著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後花園經過了幾度繁華,經過了幾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像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樣子,經冬複曆春,年年照樣的在園子裏邊開著。

園主人把後花園裏的房子都翻了新了,隻有這磨房連動也沒動,說是磨房用不著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讓篩羅“咚咚”的震壞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為著風吹,為著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脫了節。每刮一次大風,屋瓦就要隨著風在半天空裏飛走了幾塊。

夏晝,馮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來時,昏昏庸庸的他看見眼前跳躍著無數條光線,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細看一看,原來是房頂露了天了。

以後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裏平平靜靜地活著。

後花園的園主也老死了,後花園也拍賣了。這拍賣隻不過給馮二成子換了個主人。這個主人並不是個老頭,而是個年輕的、愛漂亮、愛說話的,常常穿了很幹淨的衣裳來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樣打他的篩羅,怎樣搖他的風車。

19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