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來日綺窗再相親(上)(1 / 2)

在周帝的糟害下,林世卿能安然無恙存活至今,其間見識過、避開過、手刃過、甚至親身造就過不知多少不為人知的險惡和醃臢。

自初時由那些汙濁的泥潭中狼狽爬出,到路過令人發指的沼澤仍舊清白無垢,林世卿從中無師自通了很多東西——重中之重就是謀算人心。

太子李昀是性情中人,無意帝位,以逍遙山水、與秦雪雙宿雙棲為終身目標,卻礙於父君積威,不敢忤逆,於是林世卿充分利用這一點,與他做了一筆交易,保住了自己的命。

周帝性格頑固,非帝王良才,某些地方和太子李昀非常相像,譬如“我行我素”這一點——李昀為美人而棄江山,他的父親就為複仇而禍江山。周帝受不得挑釁,受不得威脅,也受不得氣,在他為了皇權而鏟除林家後,勢必會出現“朝無能征之將,國無善戰之兵”的凋敝景象。

無疑,於國來講,此乃大忌,但於林世卿來講,這卻是唯一的生路。

他所料不錯,楚軍來襲,周帝盲目執念於林世卿隻是在他“世代為卿”的讖言裏苟且偷生的一條狗,竟從未想到過,這條狗在溫馴地任勞任怨又任他喊打喊殺之後,轉頭就悶不吭聲地一口咬進了舊主的骨子裏——在“迫不得已”啟用她這戴罪之臣之後,周帝總算“如願以償”地徹底斷送了大周江山。

而許君皓對她的恨,在她與蕭瑤大婚當夜許君皓偷入她房間時,她就已經隱約有所感受,而後種種不過是一步一步印證和深化她的這種認知,並且幫助她一點一點剖析出了許君皓的心理——就像不久之前她能在大刑之下,通過短短幾句話就再次給自己爭回一命一般。

她自以為,就算與許君皓相交不多,她也能稱得上對這個人有過一定了解,而且之前也不是沒有悄悄猜測過許君皓如此恨她的緣由,應該與父母之仇,滅門之恨一類有關——未央門做過的這種事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這也的確是最可能的。

她甚至覺得,她曾經很有那麼幾句話捉住了許君皓的痛腳,可她唯獨沒有想到,“十五年”這個似曾相識的麵具後麵的,也會是這樣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她的哥哥……那個十五年前比她的母妃還要寵她愛她的哥哥,那個悄無聲息失蹤了十五年的哥哥,那個她偷偷掛念偷偷祭奠了十五年的哥哥,其實並沒有死——不光沒有死,甚至還一直在她身邊,甚至還錯將她當成了仇人。

在有限的人生裏,林世卿無數次感受過命運對她的捉弄,但這是第一次,她在感受到捉弄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一點奇異的滿足感。

在這種奇異的滿足感中,這個人曾經帶給她的那些苦楚和折磨仿佛都在那個名字裏全數冰消瓦解了。

林世卿忽然不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在臉上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迎接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至親。

“相公,你快看,禾兒他想爹爹了,”紅袖見孟昭站著不說話,擔憂最終戰勝了震驚與恐懼,抱著孩子踱到他身前,柔聲哄道,“你看看兒子,伸手要你抱呢。”

孟昭捂著臉不語,轉過身。

紅袖臉上不由一陣黯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更加不明白了,卻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一邊是許諾今生的相公,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公子……

她於公子有愧,但他的相公卻已經是她兒子的父親了,她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長相,隻是如果事情當真如他所說一般,那麼她以後又當如何麵對公子呢?

紅袖正胡思亂想,卻聽林世卿問道:“你是往周國和親的瓊玉郡主宗絳與楚國先帝孟傳楓的兒子嗎?”

紅袖對這些廿十餘年前的宮闈秘事知之甚少,聽到這一句自然不解其中關隘,便看著孟昭與林世卿二人。

悠長的沉默給了孟昭充足的時間整理好情緒,他背著紅袖母子放下捂著臉的手,皺眉看向林世卿:“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說實話,孟昭那張布滿傷疤的臉,就算因為傷口都愈合了,不能止住小兒夜啼,也絕稱不上是一張好看的臉,可林世卿卻覺得那張臉就是自己魂牽夢繞了十五年的那張,除了心疼之外,竟覺得天下間再無另一張臉能比麵前這張更加可憐可親。

林世卿努力撐著嘴角,掙紮著想摸一摸他的輪廓,可手腳被綁得結實極了,動了幾下也隻是帶累得身上的傷口疼:“你再過來點,我想看看你,”

話一說出來,鼻頭便開始有些酸:“你的臉是怎麼弄的?”

孟昭卻覺得這話裏外聽來都不對勁,咬牙道:“你管不著!”

說著,便拾起剛剛被他扔下那一雙鐵爪,鐵爪一開一關,尖利的指尖便牢牢咬合在林世卿肩上,隨即孟昭將鏈接兩個鐵爪的鐵鏈向後狠狠一拉,道:“你欠我的!你們林家欠我的!”

“哥哥!”深入骨髓的疼痛中,林世卿啞著嗓子喊了出來,“哥哥!我是清慕!我是清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