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溝寬闊的溝底裏彌漫起白茫茫的晨霧,灰暗的白楊林林帶漸漸顯出它們挺拔的身影。霧靄沿著從山腳下成扇狀展開的青黑色的大戈壁灘,徐徐向前推進。在深秋,正是這樣的霧,驅散了酷夏所剩留下來的最後一點燥熱,為幹冷、潔白的寒冬,騰出一片片清淨的林間空地……院子裏,公雞啼叫起來,引得左近雞場裏的一大群公雞也都緊相呼應。嗬,已經是雞叫二遍的時辰了……

邸輝在床上躺了下來,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頦底下。他倦了,想睡了,眼皮酸澀。他輕輕地揉了幾下略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側轉過身子,調整了姿勢,使全身都放鬆下來,掖好背後的被子,剛要閉眼,突然想起,怎麼沒有聽見表姐上樓來的腳步聲呢?她上哪兒去了?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咽泣聲,從寂靜的過道裏傳了過來。是表姐?!睡意一下子消失了。邸輝立刻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連鞋都沒顧得上套,趕緊打開門走到過道上。借著微弱的光,他看見表姐正靠在樓梯扶手上,捂著嘴低聲地啜泣,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抽動著。

還沒等邸輝走到麵前,以潔發現了他。以潔想躲開。她不願意在剛和媽媽進行了那樣一場談話後,又被媽媽看見自己單獨和邸輝在一起。但在這窄小的樓道空間裏,一時又能躲閃到哪兒去呢!她象怕冷似的顫抖了一下。她怕他會叫她,她怕自己控製不住而嚷出聲來。她忙抬起一隻手背緊緊堵住自己的嘴,又伸出另一隻手去向邸輝連連地焦急地擺動著。邸輝愣了一愣。他不明白表姐那樣驚懼地做出的手勢是什麼意思。他剛想開口問表姐,隻見表姐已經一步三級地從樓梯上撲到他麵前,一把抱住他瘦弱的肩膀,不顧一切地緊緊貼著他,用耳語般的聲音哀求道:“別出聲,我求求你!”

等到邸輝醒悟過來,他已經被表姐悄沒聲息地帶到她的閣樓上去了。

表姐隨手頂緊了門,拉上了窗簾,窄小整潔黝暗的閣樓裏,浮動著一股恬靜的氣息。到這時候,以潔才鬆軟地靠在牆上,讓自己喘過一口氣來,用手指尖抹去從發鬢裏滲出的一層冰涼的汗珠。

邸輝還在地板中央呆站著,不明白這正在發生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坐呀……”以潔從牆上撐起鬆軟的身子,站直了,從床底下拿出自己的拖鞋,從門背後的衣帽鉤上取下一件舊的帶道道的緊袖口黃軍棉襖,讓邸輝穿上,又替他沏了杯熱茶,這才在一張靠背椅上,和邸輝相對著坐了下來。

“吵得你大半宿不能睡,真對不起。”在天亮前灰藍色的氛圍中,沉默了半天,以潔才找到這句話。“你一直沒睡著吧?”

邸輝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不置可否地哼了哼。他端起潔白如羊脂玉的茶杯,輕輕地吹開水麵上未能泡開的葉片,看它們散而複聚、緩緩地在並不怎麼燙的杯水裏沉浮著。

“家裏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放下茶杯,竭力用一種局外人的神態,把話說得很平靜。看見表姐顯得十分為難,久久沒有作聲,他歉然地苦笑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已經兩次這樣問你了。既然叫你這樣為難,也就算了,你也別在意。我……隻不過是個局外人……”

“你別這樣說。”表姐惶惶地勸慰道。

“是姨媽不許你開口?”

“你別這樣想……”

“可你叫我怎麼想呢?昨天夜裏,你和姨媽足有二十次提到我和我的爸爸,還提到那個該死的‘卡車事件’。你們明明在談論我們邸家的什麼事,可你們……”

表姐把頭垂了下去。

“打擾了。”他站了起來。

“你等一等。”表姐漲紅了臉,叫道,拉住已經走到門邊的邸輝。邸輝以為表姐要開口了,他收住腳步,扭轉身子,等著。他等著,但他並不認為會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從這羸弱而又孤僻的表姐嘴裏冒出來。他也不相信在這麼偏僻的6楊深處會隱藏著什麼有關小六條三號院的大秘密。他隻希望這大房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把他當自己人,能對他推心置腹。他本來以為在這遙遠的地方,人會比較單純。他正是為了尋找單純、真誠和人與人之間的推心置腹才來到這白楊深處的呀!況且,他一再追問大房子裏出了什麼事,也不隻是為了打聽與邸家有關的事,或許可以說,他關心的,更多的是姨媽和表姐之間的那種令人置疑的關係。他也許不能給她們以什麼幫助,但是他總還可以,總還應該對她們表示自己的關心吧?難道一個人在“自我”這個狹溢的圈子以外,隻要邁出一步去,就隻能、也隻應該充作個“局外人”嗎?他等著。

表姐知道邸輝那急迫、幹熱、灼人的眼光裏等待著的是什麼。但她不能說。她的為難,到八音溝來和她們一起才生活了一個月的邸輝,又怎麼能領會得了呢?現在隻能這樣……

她憋足了一口氣,喃喃道:“邸輝,你別垂頭喪氣,別這樣,別……”

邸輝沒想到,從表姐嘴裏等到的竟是這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他覺得受了莫大的奚落,一扭頭就回自己房裏去了。

雨……連著下了五天的雨,把邸輝困在這幢寂靜的大房子裏。他隻有常常到姨夫床前去坐一會。姨夫不到六十歲,就在八音溝一個農場裏當場長。這個在農場裏奔波了一輩子的老場長,有一張狹長、黧黑的臉。現在,他的眼皮鬆垂下來,腫皺的上眼皮疊在那兒,把一雙小而亮的眼睛深深地掩藏著。自從偏癱以後,他最高興最激奮最盼望的,是他原來工作的那個農場裏常有人來看他。他讓小鏵和以潔把他的床頭掉轉過來,對準窗口,讓自己躺在床上,就能看清院門口是不是有人來看望他了。隻要一有人來,特別是自己農場裏來人了,他就急著敲牆壁讓小鏵把他扶起來,半靠著,整理好平時就有條有理、分門別類、一摞一摞放在床前長茶幾上的那些看過的或正在看的文件、學習材料、生產戰報。那些文件、材料上,幾乎每一頁都有他抖抖索索地用紅藍鉛筆畫的杠杠。他不讓小鏵替他收走這堆得越來越高的文件、材料。邸輝覺得,姨夫是想讓那些來看望他的同誌看到,他這個老場長和那個他已經無法深入接觸的世界還保持著相當的聯係,他沒有忘記他們和它們。正式宣布他離職休養後,來看望他的人驟然大為減少。有時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能有一+熟人來看他。他很難過。小眼睛常常失神地盯著白楊林上空的那塊藍天,顯出很深的陰影。但是隻要一有熟人來,他那小眼睛裏立即會重新閃發出熱烈、激動、多少還保留著一些機敏和狡黯的光采。就象每一次看到姨媽一樣,這時他渾奇的每一個部位的每一個姿態,都顯出一種真誠的溫和、一種令人感動的熱望。所有曾經有過的失望、怨憤,在一瞬間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姨夫房裏坐兩個小時。聽小鏵給姨夫讀報。從第一版右上方的“今日要聞”讀起,一宇不漏地讀到第四版最底下的廣告欄。然後,他回到樓上自己房裏去,等著,等小鏵用她那輕軟、均勻的腳步走過來,通知他該吃飯了,該去洗那溫度適中的熱水澡了。他現在看不下去書,也不想畫畫。雨是灰色的,風也是灰色的,屋子裏更是灰暗,他不喜歡在自己的調色板上隻調一種顏色……但

眼前卻隻需要一種顏色。

他開始想念天橋劇場門口的擁擠,想念景山後街小胡同裏的幽靜,想念前門大街上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想念小六條三號院裏那棵高大的玉蘭樹……

他問自己:“我為什麼一定要到這麼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尋找寧靜?”

他對自己說:“回北京吧?”

天總算晴了。

天晴以後的第一個早晨,小鏵來收拾房間。她對邸輝說,“今天姨媽讓我陪你去看房子。”

“房子?”邸輝肩上搭著毛巾,手裏拿著牙刷、牙缸,趿著拖鞋,正要下樓去漱洗,聽小鏵冒出這麼一句話,便不無驚愕地收住剛邁出門檻去的右腳問道。“什麼房子?”“你住的呀!”小鏵跪在床邊沿上,把邸輝剛疊好的被子一把拉開,重新疊過。

“我這兒……不是住得挺好嗎?”

“那兒更好。”平時挺和氣、熱情細心的小鏵今天連頭都沒回,淡淡地應了一句,拉平了床單,整理枕頭邊上的那一堆散亂的書時,把它們在床頭幾上垛得“通通”直響,好象和誰憋氣似的。

邸輝沒再問下去。他覺得自己反正住不了幾天了,隨便她們怎麼安頓他都行。隻是自己住進這幢大房子後,從來沒有冒犯過誰。在這被雨困住的幾天裏,他連話都說得很少,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再這麼待下去,就要和表姐以潔一樣孤僻了。小鏵為什麼要這樣“冷淡”他呢?他不解地、並且多少仍有些不安地乜斜著眼,打量了小鏵一眼。小鏵一直背對著他,再也沒說別的什麼。他隻得悶悶地走了。

吃早飯的時候,照例會在小飯間和姨夫床前兩頭忙著照顧大家吃飯的小鏵,卻沒在小飯間露麵。表姐還象往日一樣,第一個到小飯間,取出那套她獨用的搪瓷餐具和那副細長的白木烙花筷子,同時把大家的碗筷椅凳放整齊。如果別人還沒來,她就在那扇單頁的窄長的窗前坐著,勾著腰,把兩隻手墊在她那痩長的腿彎下,膝蓋上放著那本高中英語課本,怔怔地看著窗外林間的暗處,靜靜地等著大家。至於姨媽,天晴了,緊張的三秋戰役又可以拉開陣勢千了,今天興致格外高。雨後白楊林中的早晨平添一股涼意。姨媽加了件毛衣,外麵仍然穿著那件舊的黑粗呢外衣,隻是把平日總是不扣的第一粒扣子扣了起來。身上的那股樟腦味更濃了。早上,她親自下廚房給大家做了油炸饃,又新開了一甏泡菜。邸輝本來想就在早飯桌上,向姨媽婉轉地提出回北京的事。天晴了,班車也通了,沒有理由再耽擱下去了。但是他又不忍心在今天掃姨媽的興,幾次話到了嘴邊,都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