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不舒服?”姨媽是個敏感的人。她瞥了一眼邸輝,問道。

“還好……”邸輝勉強地笑了笑。

“真的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 ‘

“看房子的事,小鏵對你說了嗎?”

“說了。”

“你看行嗎?”

怎麼回答呢?剛才小鏵隻是突兀地提了這麼一句,並沒細說。他怎麼知道行不行呢?他張了張嘴,臉上流露出半是尷尬半是為難的神色。本來想說句氣話:“你們看著辦吧,對於我,反正怎麼著都行。”又怕話重了,傷了姨媽,就隻讓它在心裏翻騰了一下,沒說出來。

他的遲疑,被姨媽理解為不樂意。她說:“你要不願意去住,就算了。不過,你還是可以去看看。那座4小洋樓’在北京、上海,也許隻能算是個土鱉蓋,在咱們這兒就是獨一份的了!那兒環境也不錯,還是有兩間能住住的房間的。”她挾起一條泡成金黃色的泡菜,用指甲尖掐下一小塊來放在自己麵前的油饃上,又在身邊一塊溫熱的毛巾上細細地擦著手指,笑著告訴邸輝:“管理科的趙科長來說過好幾回了,說這就要裝修那樓了,一等動工,那樣子三五個月見不得人。他說趁動工前,何不讓你這個北京來的稀客去住兩天,也見識見識咱這小地麵上的土別墅,……我一直還沒大好意思答應他。”

他不願掃她的興。長到二十五六歲,他從來沒有掃過別人的興。能讓別人高興的事,他總是克製著自己去做。在這一點上,媽媽說他是他爸爸的“真傳子弟”。他隻希望別人也別來掃他的興。他對姨媽說:“我去。”

姨媽那剛開始有些發胖的臉上,頓時放出了光。

吃完早飯,姨媽要趕著到白楊河農場去開各農場場長、生產股長、政治處主任的聯席會議,部署下一階段三秋任務。管理處唯一的主管領導髙處長,一年多以前就住幹休所了。家裏實際上在主持工作的,是姨媽。表姐也要去白楊河。她的職稱雖然定的是“管理處機要室譯電員”,但機要室負責文件保管、收發的保密員小嵇,在口裏找了個對象。關係辦走以後,她原先的那一攤業務,就交給了表姐。先是“暫管”,後來表姐自己願意,也就這麼管下來了。她不願意閑,她覺得閑呆著,更不好受。雖然管理科那個“趙二炮”趙科長,因為想把自己在加工廠醬油作坊千活的養女給補到機關裏來,一直在想著保密員這個空位,幾次半開玩笑地找表姐,勸她何不輕鬆些,“非要駕著轅還得去拉梢子?”但機要室是姨媽直接管的。表姐.不撒手,他趙二炮當然也無可奈何。到年終總評時,兼做機關黨政工作的趙二炮還得給表姐評個五好六好之類的先進。因為她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工作,而且“任勞任怨”嘛!到會議上收發文件,是個竅門,省得機要通信員車呀馬的去顛躂了。昨天,姨媽就給表姐打了招呼,叫她到各科室去問問有什麼材料、文件要發的,讓她收齊了,今天搭她的那輛老式吉普車走(管理處唯一的一輛“首長車”。大部分時間,還都要給高處長用。他在幹休所,車用得更多

一一有時間去串門了嘛!。

表姐早上起來,眼皮就有點腫,好象又是一夜沒好好睡似的。吃早飯時顯得不太自在,隻掰了小半塊油饃,泡在沒擱糖的豆漿裏一她不喝牛奶,不碰葷腥一一隨便吃了點,先走了。

邸輝想,就這樣吧,白天跟小鏵去蹓躂一趟,晚上再找姨媽說回北京的事。他哪裏想得到,自己把事情這麼隨意一拖,後來竟會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到晌午時分,即使拿鞭子趕他走,他也決不肯走了。

邸輝背上姨夫送給他的雙筒獵槍,走出院子,回身吃力地把歪斜著的木門拽上。小鏵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已經在彎道口那兩棵漂亮的銀白楊樹下等了好大一會了。

路很泥濘。路溝裏漲滿了水。風從條田裏吹來,帶來一股淸新的泥土和陽光的氣息。天好藍,地平線上鋸齒狀的山峰雪帽那麼柔和清晰。銀白楊簌簌翻動的每一片葉麵,都在閃光。雨後的土地、山穀、青灰色的樹幹似乎都微微地膨脹了。倏而從頭頂上掠過的黑雀群、在連日陰雨中倒坍的破土房、遠遠地遠遠地傳來的加工廠鋸板車間圓盤鋸斷斷續續的尖躁聲、嗬,還有那金色的風、那被深秋染紅了的白楊樹梢……個中情趣,真勝過杜牧唱晚的“雨晴秋容新沐兮,忻繞園而細履;麵平池之清空兮,紫閣青橫,遠來照水……”①可惜邸輝現在投那個興致去作悠閑的觀賞。他沒騎過馬,現在騎在馬上,既緊張又興奮。雖然頭是抬著的,還沒宥露出十分局促和困窘的神態,但眼睛決不敢隨便向兩旁閑瞄一下,手裏也決不敢隨意鬆一下韁繩。跨下的那匹栗殼色小騍馬,被他勒得很不舒服,擰扭著柔軟、有力而又好看的長脖子,蹄下直往斜裏出溜,不停地甩起它漂亮的長鬃,乜斜著玻璃珠似的眸子,想從背上那蹩腳的騎手手裏掙脫出來,鬧得邸輝腰酸背疼,還沒走出一裏地,就出了一身汗。

小鏵一直不快不慢地在他前麵十幾米遠的地方走著。邸輝看著她苗條而又矜持的背影,真不明白平日那麼熱情、潑辣、機敏的姑娘,今天一路上卻那麼地不冷不熱、緘默不語。

在邸輝眼裏,小鏵開始隻不過是個靦腆的、拿著抹布、圍著圍裙、長得還算秀氣的山鎮上長大的“小姑娘”。“請再給我點醬油”或者“麻煩你替我找一支蠟燭來……”如此而已。但是這種印象很快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從到八音溝的那一天起,幾乎和這“小姑娘”接觸的每一樁事,都會給他帶來一點嶄新的感受,都使她原先在他的心目中留下的那些先入為主的印象,發生一些新的激烈的化合或分解反應。那天,他帶著那麼些行李,下了長途班車。姨媽開著那輛老式吉普去車站接邸輝。往回返的時候,東西和人都上了車。那老破車卻哼哼半天也起動不了。車,可以交給汽車站裏的維修工去修理,行李怎麼辦?圍著行李轉的四個人中,唯一的一個男子漢就是邸輝自己。可他已經被連續七天七夜的旅途生活折騰得臉色都發灰發青了。其他的東西,四個人分著扛,還好辦,就是那兩箱子書,死沉,實在讓人歎氣。這時,一直站在姨媽背後,連正眼都沒好意思向長得異常清秀的邸輝看一下的小鏵,把分給她扛的那隻衣箱交給表姐,到車站辦公室借來根繩子,把兩隻書箱的提手拴在一起,然後擺下騎馬襠的姿勢,在兩隻書箱中間半蹲下,請表姐搭一把手,她叫聲“起”,一使勁,身前一個、身後一個,兩隻書箱就穩穩地到了她肩上。等邸輝、姨媽、表姐三個人在後麵緊走慢走跟上來,走到院子前彎道口那兩棵銀白楊樹下的時候,她早已安頓好書筘,換了一件幹淨的花布罩衫,站在廊簷下的木台階上迎著他們了。晚飯前,姨媽讓她領邸輝到小浴室去洗澡。她提著一大桶熱氣騰騰的水,不聲不響地在邸輝身邊一兩步遠的地方走著。走到離小浴室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她不走了,把熱水桶遞給邸輝,說:“左邊那間,缸啦盆啦,都涮千淨了的,您自己去吧。”並且把一塊剛剝開包裝紙的檀香皂和兩條還沒落過水的414白毛巾遞給邸輝。邸輝伸手去接,無意中碰著她的手,她的臉頓時紅到了脖梗兒,馬上把手縮了回去,轉身走了,但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叮囑道:“您要嫌水少,敲兩下窗戶。換洗的衣服,我已經替您放在澡盆前的方凳上了。”後來,邸輝發現,這個姑娘隻是在生人麵前才十分靦腆。

熟識以後,每當姨媽、表姐上班走了,忙完了家務,她喜歡到邸輝房裏來坐一會,坐在那張皮轉椅上,輕輕地轉動著自己,一會兒問問東,一會兒問問西。她自?'―個人在廚房裏的時候,喜歡輕輕地哼哼“小花”或者“潔白的羽毛”。她音準,音色也好,圓潤、清亮,學李穀一學得很象,但晚上陪邸輝下跳棋的時候,她更喜歡聽關牧村的錄音。她身上穿的,都是她自己用姨媽和表姐的舊衣服改的。雖然姨媽也好,表姐也好,給自已扯衣料時,從來都要給她扯一身,可她總覺得箱子裏壓著那麼些挺結實的舊衣服不穿,太可惜了。為這件事姨媽恨不得要跟她翻臉:“你老翻箱底貨,機關裏的人要說我偏心,欺侮你這個遠房侄女了!”她怎麼說?“你聽他們的丨人家老穿舊的,他們還老盯著看呐!”說完,噗哧一聲笑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趴到姨媽的肩膀頭上去了,臉漲得緋紅。姨夫離不開她。她是姨夫失去了的手、腳和舌頭;總是通過她,姨夫才知道千溝邊上那棵老榆樹上的白嘴鴉又飛回來了,知道東戈壁廢磚窯裏又住進了一窩野鴿子,知道後院西府海棠上第一顆櫻桃似的海棠果變紅發紫了,知道田野上的苜蓿開花了。“該開了,都什麼時候了!要是秋灌灌得好,它還要開得皁一些。你聞到苜蓿花的香味了嗎?我坐在這兒都聞到了!啊,你們這些小丫頭,隻知道生發油、雪花膏香,哪裏知道苜蓿花也是香的,它肯定是香的,你去拔一把來聞聞!”隻有她才能從姨夫那結結巴巴、含含混混的單音節裏,聽出這許多許多讓人心裏發熱的意思來。表姐下班後,也喜歡到廚房裏來,坐在小鏵身邊,或者織織毛線,或者幫著洗洗切切,跟小鏵隨便聊聊。至於姨媽,更是把這二十歲的侄女拿來代替了女兒。她跟小鏵商量怎麼安排這個家的生活;她讓小鏵管錢、管帳、管鑰匙;為了給邸輝騰房子,開頭幾天,她把自己的床不是挪到女兒以潔的房裏,而是挪到這個遠房侄女小鏵的房裏過渡了一下。邸輝簡直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小鏵想到要去把那沒上完的高中繼續上完,或者忽然想離開這幢陳舊的大房子,自己去安一個家,這大房子裏的生活將會又是怎麼樣的一番景象。當然,首先姨媽就不會放她。她已經給小鏵在八音溝落了戶口;還說,要在這兒給她找一個“好小夥子”,最近還讓表姐和邸輝給她補習功課,準備就在管理處處部找一個合適的工作,讓她一輩子紮根在這白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