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輝隻顧自己呆呆地出神,忘了他是坐在一個同他一樣有靈性的生物的脊背上,而且這個生物早已覺察出,韁繩雖然歸騎在它背上的那個人操握,但那個人絕無駕馭它的經驗和能力。所以,當它感到由於一種它並不理解的原因,勒住它嚼口的韁繩漸漸鬆垂下來,那個人的重心更加沒有規律和節製地在它背上擺動和挪移,夾住它滾圓的腹部的雙腿也不如起始時那麼有力的時候,它被他根本不作合理配合的東倒西歪的擺動折磨得惱怒起來。於是就用更快的步子,斜斜地向路邊的林帶裏刺溜而去。如果不是小鏵尖厲的一聲驚叫,驚醒了邸輝,使他及時收緊韁繩,那麼再有五六步遠,馬就進了密密的林帶了。一個生手,最忌的就是讓馬帶著自己竄進樹林。失去了控製的馬在樹林裏狂奔,不要跑出多遠,枝杈橫生的樹叢就會把你刮下來。無論是這根本無法閃避的一擊,或是倒地後掛在鐙上被拖著遠去,後果都是明顯的。當小鏵驚駭地策馬狂奔到邸輝馬頭前,探身攬過邸輝手中的韁繩,把小騍馬帶回到路上時,邸輝冒著冷汗的臉嚇白了,小鏵的臉也嚇白了。

“咱們還是走著去吧。”小鏵也不問邸輝是否同意,就先自跳下馬來。她的心還在評評地亂跳。

“走一走吧……”邸輝抓住鞍韉,慢慢挪下馬來,長長地噓了口氣。他看見小鏵都快要哭出來了。

“這有什麼……”他勉強笑笑。

“你要是走不動的話,還是騎上去,讓我替你牽著韁繩……”小鏵說。

“那象什麼話!”他不情願。

於是,他倆就牽著馬,慢慢地走了起來。這已經快到西果園了。林帶越發顯得整齊、高大。路上也漸漸熱鬧起來。一些開著卡車、吆喝著毛驢車、推著自行車來買果子的人,不時向他倆投來好奇、羨慕的一瞥。小鏵顯得很不自在,便率先向西果園東四號和東五號兩個蘋果園中間的那條土路拐了進去。

土路上果然不見什麼人影。在漸見炎熱的陽光下,路麵上充塞著一種慵懶的寂靜。路旁長著一排密密的沙棗樹。沙棗樹的背後,是四行直蕞雲天的白楊。從很遠很遠的果園深處,隱隱約約地傳來收摘秋果子的女職工們的打鬧聲。路上,到處都堆著一垛垛準備在入冬前埋果樹時作覆蓋物用的蘆葦和麥草秸。卸車時,哩哩啦啦撒了一地,現在,就在他倆腳下嗶嗶喇嘲、嘁嘁響著。小鏵一個人牽著兩匹馬在前麵走,邸輝悶聲不響—在後麵。抬頭看去,左邊是樹,右邊也是樹,往後看,、是樹,拐個彎,仍然是樹。表姐曾經告訴他:可惜你要是五月,那就好了。等太陽剛從西邊的地平線上落:去,戈壁灘上說藍不藍、說黑又還帶點灰的時候,沙棗花開始放香。你走出去,十公尺,是香的I一百公尺,還是香的……整個天地都是香的。它悄悄地存在著,你甚至都找不到它是從哪一棵樹上的哪一朵花裏發出來的。它的花小到象米粒一般大,怯怯地躲在那彎曲而又難看的枝幹的背後……說到這裏,表姐突然不說了,是的,已經說得太多了。

為這麼普通的沙棗花,搞得這麼激動,真是太幼稚了。她不說了。姨媽曾經告訴過邸輝,二十多年前,這裏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是一片亂石瀚海,一片進去出不來的葦湖灘、一片可怕的黑堿地。“就在你長成大人的這些年裏,

我們改變了它。”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嘴角露出一絲很難讓人察覺的微笑。這種微笑,隻有在那種一生經曆了許多曲折、還清楚地記得昨天是怎麼過去的、今天正在怎麼變成昨天、而明天還需要他們作出什麼樣的犧牲和貢獻的人,在談及他們最難忘的一段經曆時,才會出現。

這種“滄海桑田”的故事,邸輝過去並不是沒有聽到

過。他爸爸捧著那把至為欣賞的紫砂茶壺,就經常念叨過。但這些“傳統故事”,這幾年,在邸輝似的年輕人心靈裏所引起的反應,也許還遠不如王府井大街路口,國際旅行社總部大樓旁邊,新立起來的那個美國可口可樂飲料廣告牌所引起的來得更強烈。但是,當邸輝來到白楊深處,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這些“事跡”以樸素無華的形式,從姨媽嘴裏那樣漫不經心地說出來時,他感到了震驚―因為這是不容他置疑的:她的頭發就是在這兒白起來的。她的那種微笑就是這樣熔鑄成的。她就是這樣付出了自已的一生。她至今還在這兒。連同這幢二十多年來已經陳舊了的大房子,連同那窗外白楊林裏的簌簌聲、那白楊林後麵一望無邊、待墾的大戈壁……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太真實了,一切都使他幾乎無法懷疑它們曾經是發生過的。

“就在你長成大人的這些年裏……”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凝視著邸輝,那麼溫和,那麼深沉、感慨,就象在端詳一件曾經那麼熟悉、親近而又久久地被自己疏遠了的珍寶,繼而這眼中淡淡地又映出了一絲淒楚……這時,小鏵也已經漸漸平複下來。她暗暗責怪自己隻顧沉浸在綿綿的思慮中,差一點讓邸輝出了事。剛才如果自己晚到一步,讓小騍馬馱著邸輝竄進了那片雜樹林,今天回去,她怎麼向姨媽交待呢?

確實,小鏵今天情緒有些反常。事情還要從邸輝被姨媽房裏碎瓷片的聲音驚醒的那個晚上追述起。那天晚上,她也沒睡著。有半年多了,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夜裏會變得那麼容易被驚醒,一有什麼響動,就會驚覺起來。而那天,打從躺下時起,就一直沒睡著。從小植物園裏把邸輝找回來以後,她相幫著姨媽忙了一陣,把邸輝又安頓好睡下。那時,表姐一個人正在廚房裏默默地用熱水洗著被雨淋濕了的頭發。她走過去幫忙。姨媽端著油燈也走進廚房,對表姐說:“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待一會兒,你到我房裏來。”表姐彎著腰,抬起頭,一手握住正往下瀝著水的長發,一手撐在濺著許多肥皂沫的案板上,側著臉,略有些緊張地問:“哪一會兒?” 丨

“再待一會兒吧。”姨媽說著,提起小鏵為她燒熱的一壺水回自己的房裏去了。姨媽母女倆這種深夜的長談,次數不多,小鏵每次都是從頭至尾地聽著。隻不過,她知道姨媽內心裏是個很自信的人,不喜歡有人來插手她的事。她知道姨媽並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大房子裏還有別人醒著。她知道自己今後在八音溝的閂子,主要要靠姨媽來安排,自己不能做姨媽不喜歡的事情(離開自己山鄉小鎮時,在鎮竹木聯營社裏做篾匠的老父親一再這樣關照過她)。她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麻木地睡過去。但是她睡不著,她畢竟才隻有二十歲。她所能做到的,就是不管她曾經聽到過什麼,將要聽到什麼,她部可以裝作什麼也沒聽到一樣。但是這一回,她卻再也不能“裝”下去了。在她心裏,巨浪已經訇然湧起,而且正在向黑礁石上撲去。

那天晚上,她聽到了兩件事。一件是關於邸輝爸爸

的。表姐懇求姨媽答應她把那樁事告訴邸輝;把那張關係到他爸爸,不,關係到邸輝全家命運的手據交給他。但姨媽卻說,這樣做隻會壞事。她們;都竭力想說服對方,後來,姨媽甚至動怒了……聽她們的口丨氣,這件事好象還牽涉到一個姓孟的什麼副部長。 丨

另一件,是關於眼下管理處機關內部正在醞釀著的一場關於今年冬麥播種方案的大爭論。在八音溝地區,一到九月下旬,就進入了為期隻有十五至二十天的冬麥最佳播種期。往年這個時候,早就萬事俱備。全管理處除了醫院衛生隊不關門,幾乎所有的非農業單位都停止了它們原來的業務,壓向大田。那裏,一邊是忙著收下棉田和玉米地裏經過一年奮鬥所獲得的成果;‘另一邊是機聲隆隆,播種機打開了劃行器,在地平如鏡、土細如麵的條田裏行進著,象一隻隻倔強的船帆,破開層層風浪,給焦急地等待在岸邊的人們帶去新的希望。可是今年離播種期隻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了,管理處《關於今年冬麥播種的工作安排》一文,卻還沒有打印下發。關於怎麼進行今年的冬麥播種,管理處機關內部激烈地分成了兩種意見:一種意見以高處長為首的,認為八音溝到了作貢獻的時候了。多年來,這兒窮,這兒偏遠,這兒被別人瞧不起,八音溝的人到省城、總筒去出差住招待所,填住所登記簿時都不好意思在“何處來”一欄裏填上“八音溝”三個字。他們主張就從冬麥這一炮打起,不惜一切工本,明年要翻身。他們要求,各農場、連隊把所有的老苜蓿地都翻掉,壓種冬麥,再加上其他的增產措施,先把明年夏熟這一季產量拿住;另一種意見是以管理處農技站老站長為首的〈這兒的農技站屬機關編製,是生產科的一個分支〉,主張穩紮穩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補大瀉對於一個久耽病榻的虛虧者,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翻老苜蓿地種冬麥,隻要水灌得上'能澆個三水、四水,明年麥熟這一季的豐產是絕無問-的。可是苜蓿地翻掉太多,打亂了草田輪作的正常次序,這是舍命圖--搏的作法;不說別的,今年把苜蓿都翻掉了,明年那麼些羊群豬群越冬的飼料,光靠一些玉米青杆怎麼夠?明年年底風再緊一些,雪再大一些,到來年初春接羔產仔,拿什麼去保證圈欄裏這些母子們的存活率?拿玉米糊糊、豆漿稀飯?拿烙餅撈麵條?

文件沒有下發,基層連隊當然不會傻等。該做的也在做,該著手準備的,也在按多年的慣例在準備,但耳聞目睹,道聽途說,大家都屏息靜氣地注視著、等待著管理處機關這一場爭論的揭曉。

無論是爭執要不要把邸輝爸爸的那件事告訴邸輝,還是爭執冬麥播種問題上應持的立場、態度,她倆都談到了另一個年輕人一李建民。這兩件事都跟他有關。邸輝由於根本不熟悉這些事,所以那天晚上他聽到她們提及這個李建民時,既沒留意也沒去記住。但在小鏵這個姑娘的心裏,卻激起了無法平息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