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鏵不僅認識這個李建民,而且跟他相當熟悉。李建民是表姐中學裏的同班同學。他倆一九六五年參加全省高一年級數學競賽,都得過較高的名次。他的爸爸是管理處機修廠鍛工間的一個老鍛工。一九七四年,李建民和一個“文革”期間單身從牝京跑到這遙遠的八音溝來“紮根鬧革命”的紅衛兵劉楊結了婚。兩年前,農場裏的城市知青紛紛返城。結了婚的,尤其是和本地知青結了婚的,按規定不予辦理返城手續。劉楊就和李建民離了婚。當時說好是“假離婚”,等兩年後,劉楊在北京立住了腳,事業上打開了局麵,再回來複婚,並且還要把兒子接到北京去。辦離婚手續前,李建民十幾個同班同學都趕到李建民家,勸阻李建民在離婚報告上簽字。他們的理由很簡單:隻有傻蛋才會簽這個字。

表姐也去了。她已經有很長時間不和她這個一度來往比較密切的老同學來往了。那天,她本來並不準備去的。但是連續有幾個老同學來“逼”她去。那晚風雪很大,表姐去的時候,約了小鏵一道去,作個伴。她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涉過千溝裏沒膝蓋深的雪,趕到李建民家已經遲到了。推門進去的時候,老同學們已經在“開炮”了。

李建民顯得很疲倦。這些日子,為了定下讓不讓劉楊走,他眼窩也瞘了進去。他給以潔、小鏵倒了兩缸子茶水,端了過來,依然回到他那用兩塊紅磚探起來的“小板凳”前坐下。他裹著一件灰布麵的棉大衣,一隻手帶住兩邊的大衣衣襟,一隻手摸著剛冒出些胡茬的下巴,眼睛沉穩地耵視著講話的人。既不插嘴,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黧黑的額角,穿過濃黑的左眉,有一道斜斜的傷疤。他身前磚地上,放著一隻舊的搪瓷缸,裏邊沏著一杯茶水。旁邊還有兩包最便宜的“斧頭牌”煙卷。看樣子,他自己並不抽,但過一會,他就給那些捧著各式各樣的茶杯、茶碗、茶缸的男同學們散煙。輪到他說了。他說了三點。一,在別人紛紛爭著回城一年多以後,她才要這樣做,這對於象她這樣一個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女孩子,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二,她有文藝方麵的特長,會表演,嗓子和身材都不錯,北京的專業團體想要她。能夠去求發展,為什麼不去?三,兒子她不帶走。那是因為她剛回北京,要有一段時間去集中精力打開局麵,要去結識一些人,還需要學習。文藝上有了許多新的流派和新的精神嘛。而且,兒子也要學習,他雖然還不滿五歲,已經在家裏學到二年級的功課了。她去北京後,不會有時間教他。“我這一輩子,能不能搞出點名堂,恐怕難度很大,萬一沒有出息,總不能讓我們生活中的動蕩,再把兒子這一代荒廢了。留下兒子,暫且由我來管養,是我提的要求。劉楊是哭著同意的。她愛藝術,愛北京,但她還是愛她的兒子的。這一點請你們不要懷疑。要知道,我能有半點萬全之計,也不會讓劉楊離開我。可是……我沒有一個城市戶口,我的老父親不是北京街上打鐵的。他不是!不是,就得承認。蠻幹、強橫不行,沮喪、怨天尤人更不行。‘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蠟燭,而是一支由我們暫時拿著的火炬。我們一定要把它燃得十分光明燦爛,然後交給下一代的人們’一這是劉楊這幾天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她說這是英國戲劇家肖伯納說過的一句話。今天,你們本來應該象劉楊那樣,說幾句好聽的話來鼓舞我去挑起原來由兩個人分挑的這副擔子,往前走。可惜,這些好聽的話,都讓我來說了。真對不起……”他低下頭,默默地笑了笑,“不過,今天你們都來了。你們來,隻是為了關心我,並不想撈一點什麼。在越來越多的人不為自己撈一點什麼就決不去做什麼的今天,你們今天晚上的這個舉動,就足以使我感激你們一輩子了。到底是老同學!”

聽李建民緩緩說來,看著他黑黑的眼眶裏閃動著的晶瑩的亮點,回到家,已經是後半夜了。小鏵黑燈瞎火地坐在被窩裏,抱著修長的雙腿,把下巴擱在並攏的膝蓋上,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失眠的她,第一次失眠了。

這一年來,在姨媽這幢大房子裏事事稱心如意的她,生活是平靜而有規律的。她變得白晳、豐滿。雖然她也經常到果園隊、畜牧隊去幫忙,剪個枝、割個草什麼的,但果園和草場上的太陽隻能使她紅潤,卻怎麼也曬不黑這個皖南山鎮上來的姑娘。她盡心盡意地為姨媽料理操持這個家。每天不等姨媽起床,就把大房子收拾得地光場淨,白色的萊亨雞喂了,水蘿卜、菜豌豆、朝天椒、西紅柿種上了,她親手栽培的幾墩南瓜,把它毛呼呼的大片葉子和喇叭似的金黃色的大花,競探進小飯間的窗戶裏來,引起了全家的驚歎。隔夜,一家人換下的衣褲洗出來了,當天要穿的衣服都在各人床前的方凳上整整齊齊地放著。牛奶是燙的,夭是藍的,白楊林裏的風是濕潤的……等他們吃了飯,一個個出門去上班的時候,她又坐在那部老式的縫紉機前,飛快地蹬著踏板,為表姐做盛夏季節穿的的確良襯衫了……

所有這一切,那天晚上,都象睫峭的土岸在潮汐的拍擊浸泡下,訇然崩坍下來一樣,失去了它全部壯觀的外表和炫目的光彩。她突然感到缺少了什麼。在這以前,她不是沒有產生過疑問。“我就隻能這樣生活了?”夏天,在散了場的露天電影院裏,她也曾經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用鬆木板條釘起來的座位中間坐著,象表姐那樣,腳支在前麵的凳子上,把兩隻手墊在腿彎下麵,勾著腰,直瞠瞠地望著晴朗的星空,她會一直坐到那冰涼的露水浸濕了自己的短發。她問過自己:“我這是怎麼了?”

那天夜裏,聽著帶雪的風,從戈壁灘上,向這孤零零地建立在荒原腹地的居民點撲來的時候,她真的突然覺得自己生活中是缺了些什麼。缺什麼呢?她苦於無法明確地回答。以後,有好幾天的時間,她坐立不寧,總覺得自己丟掉了什麼剛找到的一件珍品似的。她去找表姐。三層閣上沒有人,空開著門,也沒點燈。她在空蕩蕩的樓上轉了一圈,倚著門框,悵悵地看著黑糊糊的窗外。陡地在幹溝的對岸,一個土包的上麵,一座小小的白楊林的中間,她看到了一點閃爍的燈光。那是李建民的家丨她突然感到,自己是想苒聽聽那平靜的語調,栴苒看到在華活揋出的難潁前、仍然能晶晶閃亮的那一對眼睛中的光點。她覺得它們使她感到充實,感到可以依靠。她臉紅了。她不懂得自己為什麼要臉紅,但她還是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死丫頭,你瞎想些什麼呀!”過了一個來星期,表姐告訴她,劉楊走了。表姐讓小鏵有空的時候,幫李建民去拾掇拾掇他兒子的衣物。小鏵聽表姐的那些同學說,表姐小時候和李建民就比較要好,都是管理處職工子女學校的尖子。表姐還是政治上的尖子,班長,校團委副書記。後來各自結婚後,來往漸漸少了,這兩年,幾乎不來往了。“她自己為什麼不去照顧他的兒子?”她有過疑問,但沒說出口。她去了,經常去。幫著他收拾房間,同李建民借點書看看,替他兒子小藝做換季的衣服。當時,李建民正在忙著培育一種兼作牧草的綠肥作物紫雲英II[號。小鏵開始對遺傳學、土壤學、生物學發生了興趣。她到他們那個土造的人工氣候室裏幫著作試驗作物生長記載。漸漸地,她說起“植物營養要素”、“植物營養臨界期”、“不可置換性定律”和“同等重要性定律”、“定向變異”和“基因多效性”等等術語,也比較自如和貼切了。有一天,李建民突然對她說:“你以後少來些。不要隻為著來幫我做家務就跑這麼遠。一個月裏最多來兩次,讓我看看你做的高考複習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