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表姐哀懇地叫了一聲,以後她再也沒說
過話。
……昨天晚上,管理處機關開會,討論高處長從幹休所發來的電話指示。高處長認為事情不能再拖,天晴了,要下決心了。首先統一機關裏的思想,如果統一不起來,就采取組織措施。會開得很晚,爭論自然是激烈的。一回到家裏,姨媽就把小鏵叫醒,告訴她,明天陪邸輝去看房子。看的正是李建民一家借住在裏麵的那幢待修的小樓。
“讓李建民住哪兒?”小鏵驚詫地問道,朦朧的睡意頓時消失了。
“他……要調動調動。”姨媽隨口說了這麼一句,歎了口氣,苦笑了一下,摸摸小鏵的頭,說,“睡吧睡吧……”
“他們要把李建民調到哪兒去?讓他中斷紫雲英III號的培育工作,他還能去搞什麼?當時把他從管理處最邊遠的沙拐子農場調來,是整理一大批‘文革’期間封存、查抄、上繳來的書的。現在這批書還在那幢小樓裏。他走了,這批書交給誰?他帶著孩子能到哪兒去?劉楊知道這件事了嗎?啊,她還在遙遠遙遠的北京……”小鏵一夜沒睡,這樣翻騰地想著,又不敢隨便下床走動。她聽見姨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也有大半宿沒睡著……
騎著馬上路的時候,她本想把這一切都告訴邸輝,勸他拒絕搬到小樓去住;或者,索性請他直接勸阻姨媽這樣做,使建民得以獲得一段緩衝時間,好去上下奔波呼籲一番……但是邸輝會出頭去說服他這個精明能幹的姨媽嗎?他說得服她嗎?小鏵吃不準,又拿不出別的辦法,她有些信不過這個長得跟姑娘一樣秀氣、身體孱弱、北京一家大公司副總經理的兒子。她苦苦地猶豫著,而那幢乳黃色的小樓已經出現在視界之中了……
“我們這是往哪兒走?”邸輝拉開皮茄克的拉鏈,擦了擦脖子裏的汗,望著不遠處的土包頂上、小樹林中似隱似現的小樓,喘了口氣疑惑地問小鏵。“還遠嗎?”
“不遠了……”
“哪兒?前邊那幢小樓?”邸輝提高了聲音,在某種不悅的預感支使下,忿忿地問道。
“是的。”小鏵站住了。她覺得事情已經到了最後一刻,再不說,就沒有時間了。“試一試吧!”她鼓勵著自己,“也許年輕人的心都是可以相通的……”但就在這時.她卻聽見邸輝對她叫道:“你們要我住李建民的房子?那幢樓裏都堆滿了書,一共隻有兩間空屋……”
“你認識李建民?”小鏵大吃一驚。她見邸輝從來沒有象這會兒這樣激忿過。他拉上拉鏈,把當拐杖使著的獵槍重新背上,從小鏵手裏拉過自己那匹小騍馬,以想象不到的敏捷和力量,踏著鐙,在地上顛了兩下,一跨就上了馬,抖了抖韁繩,縱馬往回跑去。
“別跑!”小鏵一時不知是驚還是喜,困惑地大叫一聲,也翻身上馬,急急地追了上去。
跑出三四十米,邸輝鎮靜一下自己,稍稍收緊韁繩,小騍馬也放慢了步子。他懊惱地想:“真糊塗!也不問清楚就瞎跟著亂竄。要是讓李建民知道,我是來趕他走,要占他那可憐的一間半住房,以後我還能見他嗎?!”
邸輝認識李建民。是的,認識。
那還是在連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幾夭裏發生的事情。那天,他到那隻有一間門麵的郵政所去看看報紙和信來了沒有。這裏一下雨,有一截幾十公裏長的土路翻漿,郵車就進不來,十天半個月看不到報紙、收不到信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邸輝知道這一點‘。那天他聽到一陣發動機的聲音,隱隱地從郵政所方向傳過來。正在百無聊賴中盼著北京來信的他,誤以為是郵車到了,披上雨衣,驚喜地向郵政所跑去。他在等女朋友小芳的來信。小芳和他交往有三年了。這次他爸爸出事以後,也突然中斷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要跟著她的爸爸和四個姐姐一起到泰國去接受一筆祖父留給他們的遺產。他是和她憋了氣以後,離開北京的。他估計小芳在上飛機前會有信給他。算下來,她該有信來了。
他跑到院子外麵那兩棵加拿大白楊下麵再仔細一聽,才聽出那不是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更象是“老德特”寂寞的吼叫聲。“老德特”是五十年代從蘇聯進口的一種履帶式拖拉機。在八音溝許多基層連隊裏,現在還能看得到這種灰藍外殼的破舊家夥。他泄氣地在雨中站了好大一會,又不想回到那座潮濕、灰暗的大房子裏去,就漫無目的地向雨幕濃處信步走去。雨大了起來。一陣風過,雨點便斜著打過來,往他脖頸和雨衣下擺縫裏鑽。不大一會工夫,兩條褲腿濕了大半截。濕褲子緊緊地裹貼在腿肚子上,一陣寒意戰栗著透上了後脊梁,管理處隻有一條短短的“街”。一些房子疏疏落落地分布在“街”兩邊的林帶裏。在這條街的末梢、郵政所的旁邊,有一個小院落。這裏東廂房三間,是管理處電影放映組住著,座南朝北的正房原來是管理處處部的青年活動室,現在堆著一袋袋播冬麥時拌種用的“賽力散”農藥。這種農藥有劇毒,為了保險,門上不僅上了雙鎖,還在門板上畫著一個放在兩根白骨上的骷髏頭,下麵打了三個驚歎號。西廂,有兩間新蓋的瓦房,是管理處團委動員共青團員用業餘時間打土坯蓋起來的,現在作了青年資料室。前些日子,高處長回管理處辦冬麥播種短訓班,要占這兩間屋,團委幾個愣頭青,好咋呼了―通。還是姨媽從中打了圓場,在職工子女學校找了兩間空教室給短訓班,了了這樁“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