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輝到這兒來過兩次。他知道這條街上,除了那銀行,就要算這青年資料室清淨了。別的地方,得按規定,到十一月十五日才能在屋裏架火。但這兒,‘一入秋就生起了個火爐,就是大熱天,屋後也砌了個開水灶。這些都是從團費裏支出,專門給遠道來翻閱書刊資料的青年燒水沏茶、熱幹糧。屋裏比較暖和,人也不多,是個好去處。邸輝走進門,裏麵照例散發著一股誘人的新書油墨的淸香和從爐子裏跑出來的一點煙煤氣。邸輝脫掉雨衣,借了本去年的《美國科技新聞》合訂本,找了個靠近火爐的位置,剛要坐下來,就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向他走過來。他上身穿著一件靑年人愛穿的軍布上衣,不過已經洗得快發白了,領口和肘部都已補過,針腳毛糙,看起來不是女人手裏的活。藍布褲管和翻毛皮靴上都沾著許多泥漿。他帶笤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孩子。孩子倒穿得整齊,小膝蓋前繡若兩棵小9楊,巧妙地遮去了兩塊補釘。小腳上穿著的也是農場裏一般職工家裏決不舍得買給這麼小的孩子穿的中統小雨靴。從孩子身上看,這一家又似乎是有一個十分會照料人、體貼人的主婦。

“是邸輝同誌吧?”那個青年沉靜地微笑著向邸輝伸過一隻手來。他的身上散發著某種千草、馬汗和泥土的氣息。

邸輝沒有站起來。他不認識他,隻是出於禮貌,才接住了那隻熱呼呼的大手。

“我叫李建民。”他從邸輝的眼神裏看出了那冷淡和疑問,便自我介紹道。

“我不認識你。”邸輝在北京的時候,就討厭那些喜歡圍著高幹或高知的子弟轉、見麵就熟的那種人。他總是毫不客氣地用這句話打發開他們。李建民似乎並沒在乎他的這種不禮貌,補充道:“你忘了。一九六七年我和一些同學,還有你表姐到你家去借住過。紅衛兵。大串聯。想起來了?”

邸輝想起來了。他慢慢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李建民沒掩飾自己的高興,忙掏出一塊不怎麼千淨的手帕,給兒子擦了擦沾上泥水的腮幫子和小鼻尖,捅了捅

他,說“叫邸輝叔叔。”

兒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叫了聲:“邸叔叔。”

邸輝勉強笑了笑,伸過手去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臉頰,說:“真懂事。”

“到我家裏去坐會兒吧?”李建民邀請道。

“不不,不麻煩。”

“麻煩什麼,我那裏沒別人,很安靜,咱們隨便談談。我有十年沒有離開八音溝了。請隨便給我說點北京的情況……”李建民有力的手一直抓著邸輝的胳膊,從他眼晴深處發出一種懇摯的光。邸輝還注意到,李建民似乎為自己這種過於迫不及待的表現有些不好意思,他淡淡地笑了笑,鬆開了手,掩飾道:“小鏵有一次對我說起過你。今天一見你,我就猜到是你。你比你表姐長得還象你姨媽。走吧走吧,怎麼樣?今天我管飯!”

“叔叔去吧。爸爸買了羊雜碎和豬蹄子了。一清早就煨在爐子上。媽媽快回來看我們了。爸爸說我們要提前過年……”兒子抬起頭,睜著兩隻烏黑的眼睛,認真地勸告道。

邸輝被說動了。到底是那句“我有十年沒有離開八音溝了”打動了他?是李建民眼睛裏那種懇摯的光說服了他?還是孩子所說的,“爸爸買了羊雜碎和豬蹄子……我們要提前過年”,在他心裏激起的一股熱呼呼的心酸,使他忘記了他一到八音溝後,姨媽就曾經叮囑過他的:“你是北京來的,又是我的親戚。在這兒說話做事要講究場合,待人接物不

能輕率。八音溝地方小,人頭也一樣是複雜的……”?他也說不準。

……小樓一共隻有兩層。李建民在樓下住了一間半。說是半間,是他除了那一間以外,還住著後樓的一個門

廳。

“我能調到這兒來,還真虧了你表姐,當時,她為我—家真沒少使勁。這幾年,我守著這一幢樓的‘封存書’,美美地上了一期自修大學,饞得我那些老同學,直嚷嚷,說我摟了一把,簡直成‘百萬富翁’了……”他笑著脫掉濕透了的外衣和襯衫,用一塊補過了的毛巾,使勁地擦著光光的上身。他敲敲火牆,對躲在火牆後麵、不好意思在生人麵前換衣服的兒子說:“再加兩塊劈柴,今天咱們得把這冰窖燒曖和了。”說著又把兩條烤熱了的褲子和衣服扔給'邸輝,讓他也把濕衣服換下來。

“後來這些書撥給農技站了,我也跟著撥了過來。農技站本部在東果園,這幢樓裏設了一個組,就是‘紫III’組。我住這兒,管房子,管書,管我那些紫雲英,是這兒的‘常委’……”這時,水開了,他端著一把豆青堆花壺和兩隻小茶盅走過來說:“這套茶具是你表姐在我結婚時送的。現在看,它當然太不值錢了,那些青花、粉彩、雕金、結晶釉的,比它名貴得多。可在我結婚的時候,它算是我得到的結婚禮品中最名貴的了。”他輕輕地拍了拍茶壺,愛惜地摩挲著它,笑了笑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過兩年紅衛兵小頭頭,在清隊學習班戴過半年背銬吧?知道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