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民送他們出樓。下台階時,一個一直沒作聲的男青年走在李建民的身邊。他望著腳下淡淡的月光,對李建民說:“建民,你別見氣,有句話,我想問問你。劉楊說好今天到,怎麼突然又不到了呢?”他這麼一說,大家都在台階上站住了。李建民沉吟了一會,回答說:“不知道。”“她……會回來嗎?”

“我想她應該會回來的。”

“你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要我說真心話?”

“那就看你把我們這幫子老同學當什麼人看待了。”“真心話,懷疑過。”

“那你當時為什麼要放她走?”

“不要談了,已經談過一百遍了。”李建民突然提高了聲音,臉上的神色在淡淡的月光下,象石刻的一樣冷

峻。

他們考了。吃晚飯的時候,李建民端上來一鍋冒著醬紅色油珠的羊雜碎和燜豬蹄。邸輝執意不肯下筷子,以至李建民把劉楊留下來的那隻平時存放生活費的烙花染色羊皮小兜拿出來翻給邸輝看,以證明等劉楊回來,他還有足夠的錢為劉楊接風,邸輝還是隻吃那盤炒土豆片。

“北京人看來都固執得出奇!”李建民說。

“他們起碼是通情達理的!”邸輝把那鍋雜碎遠遠推

開去。

最後,還是兒子小藝想出了個折衷的辦法。他從鍋裏舀了一小碗噴香的濃湯,蹺起腳,搖搖晃晃地把湯碗放在邸輝麵前,又掰了一大塊白麵饃遞給邸輝,然後說:“叔叔,您就蘸著吃一點吧。”接過那塊白麵饃時,邸輝一把拉住孩子瘦小的手,把他摟了過去。還要說什麼呢?他緊緊跆把小藝抱在自己懷裏,…”

他們邊吃適談,還稍稍地喝了兩口老白幹。吃完飯,李建民領邸輝去看他們那個土造的人工氣候室。這裏原來是一長排隔成多間的水泥車庫。李建民打開一個小小的窺探孔,讓邸輝湊近了看。隻見裏邊一隻隻培育箱裏長著一種高杆的酷似南方紅花草的作物。正開著小蝴蝶似的紫花。它們在一片嫩綠的葉片上,就象正在升騰、摱延、浮動著的一層紫雲。

“搞了幾年了?”

“三年0”

“成了?”

“再給一年……至多一年半的時間就夠了。”

“那快了。”

“是的……‘映了。”說到這兒,不知為什麼,他突然煞住了話頭,似乎有些不想再說下去似的,慢慢地關上了窺探窗,一邊輕輕地敲著窺探窗外麵包鐵皮的窗板,一邊說,“一年,說實話,真不算多。”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雖然好象看著邸輝,但給邸輝的感覺,他好象是看著邸輝身後那黑黑小林深處,在自言自語似的。

回到門廳裏,他們又繼續談了一會兒北京的軼事,邸輝沒有心思再講下去了。李建民也覺得已經耽擱他太久了。他們在土包腳下分手。因為孩子一個人在屋裏睡著,邸輝說什麼也不讓李建民再往前送了。李建民就返身回去了。邸輝望著李建民高大的略有些佝倭的背影消失在彎彎曲曲拾級而上的水泥板小徑上,望著那黑雲似的積聚在土包頂上的夜空、那小樹林、那小樓裏一盞昏黃的油燈光,久久沒有動彈。

……三年,同樣是三年,自己是怎麼度過的?這三年,他經曆過許多激動的時刻:爸爸終於當上了副總經理;行政管理司總算派人來把小六條三號院徹底翻修了一下,裝上了小暖氣;媽媽找到一個曾經在美國生活過多年的老華僑給他補習英語;第一次去看原版的內部參考電影、第一次到民族宮和人大會堂二樓側廳去參加舞會、第一次看到那雪白的胸脯上閃閃發光的人造珍珠項鏈、第一次搞到雙聲道四喇叭的收錄兩用機、第一次打開二舅從國外寄來的包裹、第一次到孟副部長家聽他兒子從香港帶回來的鄧麗君軟歌的錄音。那時北京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會唱軟歌的鄧麗君。那天,他還真有些害怕:他們怎麼敢開著窗,連窗簾也不拉,直接對著大街放這樣的歌?當然,後來這樣的事就平常了。從唱慣了那絕對不是歌的“被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被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突然一下卷進了“美酒加咖啡,我們來幹一杯”,有誰能控製住那第一陣的顫栗和心慌?……自己有過一切,是的,但卻偏偏沒有學會怎麼對待痛苦。

為什麼?

而李建民有過的,是那麼多的艱難、困阻和那樣貧乏的生活,但他卻學會了去對待痛苦。

又是為什麼?

那天分手的時候,李建民對他說:“今天你回去晚了,千萬別對你姨媽說是上我這兒來了。你隨便找個去處搪塞一下,哪怕說你是到牛魔王那兒去了,也別說是到我這兒來了。”

這更是為什麼?

但不管為了什麼,他怎麼能去占這樣一個人的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