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1 / 1)

天剛黑透那會兒,江豐趁家裏沒人出了門。她避開所有大路小徑,在人跡罕至的樹林草叢中穿行,彎彎繞繞地來到河邊,在石橋下站定。烏雲逐漸籠罩整個穹窿,逼得微弱渺茫的月光收起最後一絲光線,泥腥味已經鋪天蓋地而來,這是暴雨將至的天氣。

她記得那天——懷著兒子抱著靈光乍現的希望,她擠上省城回鄉的火車,嘴中一直喃喃叨念“一定要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她耗盡十五年韶華去等待離去戀人的歸來之日。

每天早晨她梳完頭發,就把木梳、肩頭、地麵的頭發拾攏到窗前的桌上數一遍,今天有二十四根,是最近數量最少的一次。也許頭發所剩無幾,所以掉得少了,她想。

午飯的時候,她因為咬塊骨頭而磕掉了一顆牙,用舌頭環牙床掃一圈,已經有七個豁口。當年,戀人曾甜蜜地說喜歡看她笑,因為笑起來整齊的牙齒射出奶白色的光芒晃得他心慌意亂,然後他借機親吻了她。而現在,長年幽居生活導致極度營養不良,她的牙齒早已搖搖欲墜,鬆脫大半。

傍晚,窗外傳來三個路人聒噪的說話聲,她正湊近窗框數著上麵的蛀蟲洞眼,所以聽得一清二楚。

“你聽說沒,江老頭女婿外頭有人。”

“誰不知道,開理發店那個婆娘。”

“聽說結婚前就在一起,十幾年了。”

“這事早就傳遍全村了!江老頭這臉可黑了一向時!”

“早些年還覺著自己那女婿多能耐……”

“確實有能耐!人家在省城逍遙快活,兩個女人在鄉裏給他養崽兒!”

“這福氣!”

……

嬉笑的人聲漸行漸遠,龍雲心裏卻掀起了巨瀾。

如此夫妻該有的報應。一個外頭有人,一個心頭有人,各懷鬼胎地走到一起互相利用,哪一個更為卑劣呢?隻能是半斤八兩吧。

家,是一個多麼美好而神聖的字眼,它有平穩、堅固的架構,用信任、依賴、包容這些世間最珍貴的材料築造。她無數次幻想、全身心冀望的家,基於愛情,源於親情,是幸福的代名詞。然而,她從來不曾料想,竟然也有基於這些原因建立的家——

懷孕的女人要給孩子一個名分;

拋棄妻兒的男人謀求一份工作;

於是他娶她嫁,各取所需。

這強扭的藤蔓、苦澀的果實,猶如一個醜陋的怪物,糟踐了“家”這個字眼。然而,這就是她所處的現實。

她在這樣的現實中等待一個幻想的歸來之日,可如今終於發現,等待是一件奢侈到令人絕望的事情,存在於記憶中的他沒有改變,可逝水流年中的她卻無可救藥地衰敗了,隨著時間推移,可以預見她的頭發會日益稀疏,她的牙齒會掉得精光,甚至她的奢望也將萎黃腐敗蛆蟲滿布,悲慘的無望發誓要與她糾纏下去至老朽,至死亡的那天為止。

殘存的氣息與軀體已經跌入無望的深淵,無孔不入的虛無吞噬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終於,她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二度站在了河邊,在暴雨將至的時刻跳入了冰冷的河水,那一聲咕咚隱沒在雨聲中,那一朵黑色水花消失在暗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