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派人衝到虞碧英的公館裏殺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兩三天之後,他花錢雇了個殺手。這殺手姓陸,在天津衛名氣不小,然而像個鬼,外界對他一直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他難得拋頭露麵,平時隻派他的徒弟出麵見人。而這位陸先生憑著手藝吃飯,因為殺人的手藝十分高妙,所以要價奇高,隻要是想勞煩他出手,那至少也先拿出幾萬大洋表表誠意——哪怕最後是請他殺一頭豬,也照樣得先把那幾萬大洋先擺出來。
雷一鳴拿出了十萬元,想和陸先生見一麵,交個朋友,然而未遂。陸先生宛如一縷有效率講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個半大孩子出麵收了雷一鳴的錢,第二天,雷一鳴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訊——虞碧英在天津耽於玩樂,向來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總在淩晨才能回家。結果這日淩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裏,她在家門口剛下汽車,就中了一槍。都沒人知道這一槍是從哪個方向打過來的。
虞碧英香消玉殞的消息傳出去,登時就趕來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湧到她家裏啼哭不止。雷一鳴坐在家中,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點波瀾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傷惋惜,甚至都沒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筆款子,他打算請陸先生出個遠門,去哈爾濱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陸氏門徒那邊傳來回話,說陸先生出門玩去了,兩個月內,什麼生意都不接。
雷一鳴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末了他扭頭問蘇秉君:“這個姓陸的,年紀不大吧?”
蘇秉君答道:“這個不清楚,據說,也得有個三十多歲了。”
“三十多歲了還這麼不務正業?玩算什麼正經事情?為了玩,錢都不賺了?沒出息!活該這人一輩子幹這見不得光的買賣,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鳴在家中將那姓陸的亂罵了一通,然後調兵遣將,使盡了渾身解數,在天津城內各處埋伏下了便衣人馬,一旦虞天佐趕來處理妹妹的後事,他便要讓這人有來無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險惡居心,竟然始終沒有露麵。
雷一鳴非常的沮喪,非常的恐慌,同時又有種奇異的亢奮,在家中走來走去,不停的兜圈子,臉上粉撲撲的,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停在大穿衣鏡前,自己用手反複的撥弄頭發,查看那白頭發的數量,又試了好幾種的梳頭的方法,試圖用黑發蓋住白發。
張嘉田最近忙得很,難得過來一趟,可也發現他這個勁頭有點不對勁,起初還以為他是鴉片煙吸過了量,後來細細的一問,又發現並非如此。
“你再找個大夫瞧瞧吧。”他是直言不諱:“你這人向來是能躺著就不坐著,如今可好,從我進門到現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繞圈子。你不累嗎?”
雷一鳴停下腳步看著他,臉上紅噴噴的,眼睛很亮:“我心裏煩,躺不住。”
張嘉田又問:“你不累嗎?”
雷一鳴很認真的想了想:“還好。”
張嘉田不動聲色,隻說:“我年前忙得很,沒時間管你。你——你要是懶怠見醫生,那就把我上回給你的那個藥方子找出來,照方子再吃幾天藥。”
雷一鳴聽了張嘉田的話。
他重新吃起藥來——不吃的時候,他成天“麵若紅霞”,滿屋子亂走,也不嫌累;如今幾副藥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臉上的紅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去。掙紮著過了年,他發現葉文健是鐵了心的不肯回家——為了表明決心,他連他姐姐的遺產都不聞不問了。
這正合了他的意。葉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來看家,還能幫著劉媽照顧妞兒。把家中這點人和事安排好了,他強打精神,又回了軍營裏去。
正月十五剛過,他和虞天佐開了戰。
這一仗斷斷續續的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終於大獲全勝。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鳴一點關係也沒有,和這場戰爭,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在痛飲了幾大瓶烈酒、狂吸了許多筒鴉片煙之後,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時他體健如牛,連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不曾有過,誰也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的這樣快活死。“馬上風”說出來太不好聽,所以對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腦充血。雷一鳴聽聞了這個消息,那種輕鬆歡喜的心情無法言喻,竟是當場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險些從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
這回可好了,他想,內憂外患全沒了,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