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田暫時駐紮下來了。
這並不是他自作主張,而是奉命行事,帶兵占住這一片土地,負責擊退一切來犯之敵。但是來犯的敵人並不多,因為討蔣聯軍節節敗退,雷一鳴這邊都徹底的投降了,其餘各方麵的力量也都忙著自保,誰還有心思和力量“來犯”?
九月份,天氣還熱著,下午過了三四點鍾後,太陽降得較為低些了,張嘉田便陪著雷一鳴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雷一鳴沒有往青島去——當下大局未定,實在不是個療養治病的好時機,雷一鳴怎麼想怎麼覺著自己不能離了張嘉田,所以寧願留在此地睡睡覺、曬曬太陽。這回張嘉田看他病勢沉重,十分關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癱在一把藤製的躺椅上,他對著張嘉田說道:“你不要看我病得這個樣子,我心裏一直是很清楚的,從來沒糊塗過,也不怕。”
張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麵放著茶壺茶碗。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卷,張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後問道:“不怕?怎麼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時候,不是都嚇哭了?”
雷一鳴抬了一下手,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不一樣。那時候怕,現在不怕。”
張嘉田搖搖頭:“沒聽明白,現在為什麼就不怕了?”
雷一鳴半閉著眼睛,輕聲答道:“那時候,是孤家寡人,身邊一個可靠的人都沒有,還帶著個妞兒,真要是有了個三長兩短,簡直是死不瞑目。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我有你了。”說到這裏,他喘了幾口氣:“曬曬太陽是好,我心裏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裏,總覺著透不過氣來,還冷。”
張嘉田籲出了一道白煙,然後扭頭笑著看他:“你這是訛上我了?”
雷一鳴也微微一笑:“養兒防老嘛。”緊接著,他懶洋洋的又道:“我沒兒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趕得上你。我的兒子隨了我,大概也是個壞人,靠不住的。”
張嘉田取下煙卷:“再敢拿我和你兒子打比方,別怪我翻臉!”
雷一鳴不說話了,頭臉躲在院牆的陰影裏,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兒都被陽光曬透了,陽光不烈,類似於夕陽的餘暉,否則他也承受不住。忽然把手抬到眼前張開五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的黑了一層,是這幾天那陽光留下的痕跡。他的手不小,當年也是結實有力過的,現在瘦成了皮包骨,指關節就顯得有些突出,一節一節的,手指線條從指尖一路頓挫下來,及至越過了手掌,腕子骨頭高高的支起來,又是一節。
四周很安靜,連風聲都沒有了。張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卻聽雷一鳴又開了口:“到海邊療養的人,過的不也就是這樣的日子?曬曬太陽,吹吹風,要緊的是心裏要清靜,心裏亂,在太陽底下曬熟了也沒用。”
張嘉田不喝了,先騰出嘴來問他:“你現在心裏亂不亂?”
“不亂,就是有點想妞兒。沒別的親人了,就剩了她一個。”
張嘉田“嗤”的一笑:“就她一個?剛才不還說我比你兒子還好嗎?把我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原來心裏沒把我當親人看啊!”
雷一鳴“唉”了一聲:“你還挑我的理。我怎麼看你,你還不知道嗎?”
“你沒親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該。”
這話說完,張嘉田等著雷一鳴的回擊,然而等了半天,始終不見雷一鳴開口。隔著那張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啞巴了?”
雷一鳴一晃肩膀甩開了他的手,然後翻身從躺椅上滾了下去。張嘉田連忙坐直了,就見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拖著兩條腿往房裏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張嘉田現在是誰都敢惹,唯獨不敢惹雷一鳴。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
雷一鳴隻上了一級台階,就上不動了,一點一點的彎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頓。張嘉田扶著他在門前台階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的喘粗氣,等著氣息平順些了,才斷斷續續的說道:“我快要把心掏出來給你了……你還對我說這種話……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