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一鳴曬了半個多月太陽之後,這一場大戰,是徹底結束了。
討蔣聯軍敗了個稀裏嘩啦,聯軍中的統帥們如何各尋生路,姑且不提,隻說雷一鳴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從南京政府那裏得了個軍事參議的職務。這職務乃是虛職,毫無權利,就隻有個名兒,但雷一鳴本也是要告老還鄉的了,有個名兒就已經足夠了。
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張嘉田另有軍務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經選拔了得力的幹將,一路護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們是向張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張嘉田去安置他們,完全無需他管。蘇秉君是要跟著他同行的,這時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幾個清秀伶俐的勤務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發這天,張嘉田的幹將預備了一乘軟轎,把雷一鳴直接抬上了火車。雷一鳴坐在轎子上,身體隨著轎夫的步伐一顫一顫,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記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離開天津、跑去承德的,從那時到這時,兩年過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騰,不過沒白折騰,值了。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門大敞四開的,人也來得,鬼也來得,無論人鬼,都敢由著性子隨便戲耍折辱他,那樣的日子,豈是人過的?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縱是沒有氣死病死,也會被張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著,也是苟延殘喘,何等的可憐?
那樣的日子,他連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覺得自己偉大正確,是個扭轉乾坤的英雄豪傑。
忽然間的,他又捫心自問:若是時光能夠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葉春好會死在自己這一場折騰裏,那麼自己會不會留在天津,忍耐著活下去?
這個問題讓他沉默了許久,可最後他還是對著自己的心搖了頭——若是時光能夠倒流,他也還是要在兩年前的那一夜離開天津。他不離開天津,他不把葉春好推到了槍口刀尖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愛著她,也不知道她還愛著自己。
隻是,知道得太晚了。
雷一鳴非常安全的,也非常舒適的,回了天津。
天津雷公館溫暖潔淨,三歲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門大力氣,活龍一樣滿樓裏亂跑,身後追著白白胖胖的奶媽子。十六歲的舅老爺又高了,腹中一本書都沒有,然而長得像個俊秀書生,堪稱是一隻標準的繡花枕頭。仆人往來穿梭,到處都是人氣和熱氣,保鏢在院門口徘徊著,另外還有巡警站在門外把守大門。汽車夫在後院的汽車房門口擦汽車,雙手凍得紅紅的,廚子站在一旁看熱鬧。
雷一鳴躺在房內,對這家裏的一切都很滿意。明天,從北平請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請幾個大夫,好好的瞧一瞧,就真是癆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興許真的還能在熬上二十年呢,就算沒有二十年,十年也夠長的了。
他現在瘦得輕飄飄的,怎麼躺著都硌得慌,就隻能是仰臥在層層的羽絨被褥裏,然而心裏並不悲苦,腦子也一直清楚,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愉快。張嘉田的話一直在他腦子裏回響,“第一”“第二”“第三”的,頭頭是道,非常的有理,他全信了。
第二天,北平的名醫到達。雷一鳴不許旁人在場,自己和名醫在一間屋子裏坐了許久。名醫對著他望聞問切,花費了好些時間,最後說他是“元氣損耗、火盛金衰”。
他聽了這話,沒聽明白,於是試探著問:“是癆病嗎?”
名醫點了點頭。
他坐在椅子上,心裏並沒有如何恐懼,可是身體自己緩緩的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