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時候,張嘉田來到了雷府。
雷一鳴一直是住在書房裏,因為都說他那個病有傳染性,身強力壯的白雪峰可以不怕,可妞兒那樣的小孩子,就不能不多加小心。經過了近一年的休養,張嘉田昨天見了白雪峰,就聽白雪峰說雷一鳴又去醫院做了一番檢查,檢查的結果很好,肺上的空洞正在愈合,傳染性也沒了,但是也不能因此放鬆了警惕,因為隨時可能複發,總得豐衣足食的養著才行。
白雪峰把雷一鳴照顧得很好,書房這兩層樓的暖氣管子全燒得滾熱,以至於張嘉田進門之後,來不及去見雷一鳴,先把身上的大衣脫了。白雪峰在一旁陪著他,小聲笑道:“這些天就一直想要見您,昨天聽說我在街上遇見您了,更急得了不得,正巧當時還犯了點糊塗,硬逼著我去把您找過來,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了。今天早上倒是還好,挺清醒的,沒再難為我。”
張嘉田聽了這話,沒搭茬,隻抽著鼻子吸了吸氣,然後問道:“還在吃藥?”
“唉,這就說不準要吃到哪一天了。您是不是覺得這樓裏有藥味,熏得慌?”
張嘉田一搖頭:“藥味倒沒什麼。”然後他抬手向上一指:“他在樓上?”
白雪峰笑道:“是,在樓上坐著呢。這幾天他可能是心裏不痛快,沒精神,連著兩天沒下樓了。”說到這裏,他笑得帶了幾分巴結相:“要不怎麼說,您來得正好呢?”
張嘉田不置可否的,也笑了一下。本來是不想來的,可是身不由己,糊裏糊塗的就又進了他雷家的大門。他沒有恨他到死的證據,可也知道他絕不清白無辜。事到如今了,他還死而不僵,還有本領牽著他扯著他。
邁步上了二樓,二樓隻保留了一間書房,其餘房間都換了家具。他進了走廊盡頭一間向陽的大屋子,進門就見一張大銅床,床上堆著毯子枕頭,床旁的沙發椅上坐著個人,正是雷一鳴。
雷一鳴的頭臉都收拾得很潔淨,身上裹著一件藍緞子麵薄綿睡袍,睡袍裏麵是雪白的綢緞睡衣,睡袍翻著大領子,睡衣翻著小領子,兩層領子倒是疊得整齊。聞聲回過頭來,他看見了張嘉田,臉上卻是並沒有喜色,反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怔怔的對著他隻是看。
張嘉田向內走了幾步,發現他一側顴骨上紅了一抹子,便隨口問身旁的白雪峰:“他那臉是怎麼了?”
白雪峰答道:“昨天走路沒走穩當,臉在牆上撞了一下。”
張嘉田沒再說什麼,心裏有點怨白雪峰,認定白雪峰是偷了懶,沒有照顧好雷一鳴。不過他也沒有打抱不平的願望和資格,雷一鳴就是一頭在牆上撞死了,又與他何幹?
真撞死了,興許更好。
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到了雷一鳴麵前,他還是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他臉上那傷:“疼不疼?”
雷一鳴晃頭一躲,同時抬眼望向了他,依然是不說話。張嘉田見他竟像是有點不服不忿,便故意的又伸了手,結果雷一鳴這回一把將他的手打了開。
張嘉田有些驚訝:“怎麼著?我頂著大風過來看你,你還不樂意了?”
白雪峰走上前來,陪笑說道:“可能是剛睡醒,還糊塗著——”
這話沒說完,因為雷一鳴回頭瞪了他一眼,開了口:“我糊塗什麼?我腦子清醒得很!”
白雪峰立刻閉了嘴,而雷一鳴又轉向了張嘉田:“你幹什麼去了?”
張嘉田這才明白過來:“嫌我總不來,生氣了?”
“你不是說你過完年就來?”
“這不是剛過完年?”
“這都過完二月二了。”
張嘉田越發的驚訝:“你還記著日子?”
雷一鳴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我怎麼不知道日子?你們都當我是傻子了?昨天就是二月二。”
張嘉田看他像是要發急,連忙敗下陣來:“是是是,我來得晚了,不過這裏頭是有緣故的,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來不成。不信你問老白,我昨天剛回北平。”
然後他坐下來,把那話半真半假的摻雜著說了,哄得雷一鳴轉怒為喜。白雪峰退出去了,雷一鳴見房門已經關嚴,便伸手一扯張嘉田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這家裏的人,都看著我,不許我出門。”
張嘉田任他扯著,感覺他這語氣像是在向自己告狀。抬頭注視著他的麵孔,張嘉田發現他經過了這一年的休養,竟然變得年輕了些許,頭發盡管是呈了灰色,兩隻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眉宇間也沒了滄桑的倦色。眼巴巴的看著張嘉田,他顯然認為張嘉田是個可依靠的人。
張嘉田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我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幾天,要不然,我接你到我家裏玩玩?”
雷一鳴看著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墜入深潭,起初隻是小小的一點笑意,慢慢的蕩漾開來,蕩漾了他滿臉滿眼。
“行?”他一邊笑,一邊又有些不甚確定,猶猶疑疑的問張嘉田。
張嘉田說完那話之後,其實有點後悔,因為他對雷一鳴實在是沒有任何責任,而且雷一鳴在家養病,也並不算是受了什麼痛苦。可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隻能一點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