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不得!”
到了廂房坐定,田村正二遞過隨身攜帶的黃色皮箱,上原康夫看一眼了明大師,雙手輕輕將箱子打開。一個木盒子展現在眾人麵前,打開古色古香的木盒子,裏邊是個用一塊黃色絲綢包裹的物件,再將絲綢拿開,方才看清是一卷軸狀經卷。
“有一件寶物,想請了明大師過目。”上原康夫雙手托起經卷,呈上。
了明大師將經卷打開一看,竟是《趙城金藏》當中的一卷,白眉不禁皺了一下。正好有小和尚端茶進來,看到放在桌上的經卷和上原康夫,眼神有些慌亂,急忙放下茶杯準備倒水。
了明大師卷起《趙城金藏》,緩緩說道,“看來,這是從本寺流落出去的經卷,到了施主的手上,也算正常。”剛開始這部經卷保存在下寺,當地一些村民和僧人有的拿出去賣錢,也有的拿來裱牆,還有的燒了當藥引子,等發現經卷價值時已經流落出去不少。到後來,還有不少人出高價收購經卷,寺裏的和尚難免起了歪心。了明大師當上住持之後,聯係了趙城的鄉紳,共同捐資打造了一批楠木箱櫃,及時將金藏從下寺搬運到上寺收藏,才避免了這部《趙城金藏》的進一步流失。
“本人一直在研讀經卷,相當喜愛,但卻不知道來曆,這應該屬於貴寺的《趙城金藏》吧?”上原康夫指著經卷右上側豎寫的“趙城廣勝寺”幾個字,明知故問。他要探一探老和尚的虛實,看金藏到底存放在哪裏。
倒水的小和尚突然有些慌神,手一顱,一杯水潑在了桌上,杯子咣當落地。
“淨慧,怎麼如此不小心?”了明大師趕緊將經卷小心收起,問道。
“師父對不起,是我不小心走神,將水打潑了。”叫淨慧的小和尚馬上將殘渣收起。
田村正二上前一步,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淨慧,馬上用日語提醒上原康夫,“上原君,這叫淨慧的和尚是不是知道什麼?”
上原康夫抬手示意打住,並不接話,說道:“了明大師,這卷散失的《趙城金藏》屬於無價之寶,現在有幸落在了我手裏,我覺得散失的經卷,理應送還給貴寺,以彌補這部佛教大藏經缺失的遺憾。剛才一見,大師如此憐經惜經,可算是圓了我一個心願。”
“施主有所不知,本寺所收藏的佛教大典,早巳七零八落地失散殆盡。施主有心送回,放在本寺實屬無用,這經卷既然在施主手中,還請繼續擔當起這份佛緣。”說完,了明將佛經雙手遞了過去,並不領這份情意。
上原康夫一愣,顯然他沒料到了明會拒絕他。他本來是想舍小求大的,也自認為這招還算高明,想借獻經的機會一覽聖典,哪知了明識破了他的意圖。
住持了明早知道日本人的來意,各方勢力覬覦《趙城金藏》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做好了各種準備。但寺院乃佛門淨地,外界的消息並不十分暢通,了明還不能夠完全相信,在亂世之中,哪方勢力能真正保護好《趙城金藏》。在他看來,日本人是外來之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是斷不能相信的。國民黨雖然打著反日的旗號,卻處處敗北,不能擔負民族之重托。八路軍算是積極抗日的,但誰知道日後共產黨會怎麼樣,畢竟現在還是國民政府。為了一部《趙城金藏》,本應不問世事的佛門住持,也不得不關心起時政。關心來關心去,少不得在心裏權衡一番,卻愈發是誰都不敢相信了,隻得將金藏好好地保存在自已手裏。
田村正二見了明將經卷還了回來,不禁兩眼一瞪,殺機頓起。站在一旁的了悟也似有察覺,上前一步,立掌在胸。
屋裏安靜極了,外麵的誦經聲、木魚聲傳了進來,斷斷續續,敲打著人的神經,就像一根絲弦越繃越緊,到最後會隨著一聲佛號突然斷裂……
藏在山坡後麵的龍遊山緊盯盤山馬路,半天沒有見到日本人從廣勝寺下來。一旁的耿耳朵滿臉通紅,眼睛瞪得像雞蛋,連握槍的手心都握出了汗。草叢中的蛐蝴叫一聲停一陣,像是在呐喊,身後樹林子裏的鳥雀突然騰空飛了,發出一陣哀鳴。
龍遊山覺得奇怪,回頭一看,叫了聲:“不好,有人……”背後槍聲就響了,像撒網濺起的水花,撲騰個不停。
耿耳朵馬上掉轉槍頭,大吼一聲:“狗日的,來呀!”手裏的三
八大蓋帶著憤怒擊發,隻見山林深處人影閃現,十來個日本鬼子躲在石頭後麵搞偷襲。日本鬼子火力凶猛,密集的子彈撞到石頭上像金豆落地,發出一陣陣脆響。
此時的老莫像換了一個人,嚇得有些膽戰。他也不敢露頭,打一槍貓半天,低聲說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
“老莫,還在嚼舌根子呢,你倒是打啊!”耿耳朵急了,他滿眼通紅,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條蚯蚓盤著,大吼一聲,挺身扔出一顆手榴彈,罵道:“去死吧小日本!”再看前麵,一顆“石榴花”騰然而起,山石像潑墨一樣散開。
正在混戰當中,龍遊山發現身後又來了人,原來小鬼子搞的是兩麵夾擊。他心裏暗道不好,看來小日本得到了情報才摸到他們背後,馬上掉轉槍頭,來壓製身後的火力。人剛剛站穩,就見一旁的老丁趴在了石頭上,沒一點兒聲響。龍遊山急了,一把將老丁摟過來,臥倒在地,才看到一顆子彈正打在了他前胸,將白色的石頭染成猩紅。龍遊山抄起老丁的脖頸,哽著嗓子搖:“老丁,你要挺住!”
老丁臉色發白,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有氣無力地說:“叫……大家……趕……趕快撤,有……叛徒!”
龍遊山早已聽不到槍聲,滿眼裏隻有老丁的模樣,他狠狠地將老丁往懷裏拽,“你再挺挺,我們馬上撤,撤下去就安全了!”
“我可能不……不行了,你們要繼續堅持……堅持下去,找……找出叛徒。”
“老子饒不了叛徒,你先別說了,我背你下山!”
“沒……沒機會了!你們要堅持下去,有……有人聯係你們!”老丁咧開嘴笑了,嘴唇迸裂出血絲。
“誰來聯係我們,是誰?”
“趙城地下總站……”一句話沒說完,老丁閉上了眼睛,耳旁的槍聲響個不停,他卻再也聽不見了。微風吹拂著山草,山草低一下頭,又挺立了起來,風卻打著呼哨往山穀裏吹去。龍遊山這時才發現敵人緊逼到了跟前,他耳朵裏滿是老丁的那句話:要繼續堅持下去,找出叛徒。這句話清晰地在耳邊響個不停,龍遊山提起槍,心已經麻木了,對著前麵猛扣扳機,轉身大吼,“兄弟們,趕快撤!”他知道再這麼打下去,霍山遊擊認就完了。前後都有敵人,他們隻得往霍山縱深處撤退,小鬼子卻追得緊,大有一網打盡的意思。
半個身子高的荊棘被踩得東倒西歪,耿耳朵跑得飛快,猛一回頭發現龍遊山在後麵阻擊,他馬上提槍往回跑,準備增援。沒跑兩步,碰到了隊員陳瞎子,他視力不好,正好一塊石頭突出地麵,被陳瞎子踢翻,陳瞎子摔了個狗啃屎。耿耳朵一把將他扶起,“陳瞎子,你趕快走,我去幫趴長。”
陳瞎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牙都滲出了血,說道:“你說的啥話?我們一起去打增援,隊長重情重義,哪能丟下他。”
不遠處槍聲一陣緊似一陣,龍遊山退了下來,招呼兩人,“走啊,還在這裏磨蹭什麼,老丁都犧牲了!”
憑借著對周圍地形的熟悉,一夥人快速消失在叢山之中。激烈的槍聲像被大山吞進了肚子裏,給消化掉了,整個霍山變得安靜下來。
廣勝寺的廂房內,上原康夫突然朗聲笑了,雙手將經卷接了過來。“哈哈,真想不到了明大師能夠成人之美,我本來對這卷經卷就鍾愛有加,但又恐擔道義之責,所以打算還回來,想不到大師肯讓我代為保管。此行目的,我們以交流傳播兩國文化為主,我當然也是願意為貴寺擔當保管經卷之責的。”
這番話裏,綿裏藏針,潛台詞就是一旦惹惱了他們,他們將不再顧及什麼道義,廣勝寺就得付出代價。上原康夫說得冠冕堂皇,了明當然聽出了話裏的意思,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應觀過去所念諸法,恍惚如夢。應觀現在所念諸法,猶如電光。應觀未來所念諸法,猶如於雲,忽爾而起。”
“了明大師不愧是佛法大師,我自歎不如。倒是跟隨我慕名而來的幾位日本僧人想在這裏留宿幾日,跟隨大師研習佛法要義,不知大師能否行個方便?”上原康夫開始布下棋子,想留下幾人盡可能探聽寺內的情況。
了明知道推辭不過,說道:“我佛廣結善緣,深植福田,消弭因業果報,各位施主大可安心留宿。”
寺外槍聲傳來,異常激烈。上原康夫與田村正二對了一眼,點頭表示已明白外麵情況。了明宣一聲佛號,向寺外望去,人定了一般,半晌才垂了眼眉叫道:“淨慧,給五位施主安排房間。貧僧禪習時間已到,先行告退一步,各位可自行觀賞。”
到了禪房,了悟跟了進來,憂心忡忡地掩上房門,說道:“師弟,剛才日本人送的一卷《趙城金藏》,你為何拒收?那可是從我們廣勝寺流落出去的啊!”
了明在蒲團上盤腿坐定,緩聲說道:“師兄你還不明白,他這是在試探,並不是真心捐贈,目的卻是想得到全部的《趙城金藏》:
“看著從寺裏流落出去的這些寶貝,真個是好生可惜。”
“我何嚐不是此種心情,隻是前期管教無方,致使金藏外流,心中甚是不安。現在無論如何,我也要將金藏保全下來。”
“是啊!我等研習一輩子佛法,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傳承佛法。隻是9本人太過強橫,就連剛才,淨慧見了都心生懼念。”
“待會兒,你過去看望一下。”
“是“了義師兄是否還在前殿?”
“還在,是否叫他過來?”
“不必了!”了明大師閉了眼睛。
淨慧領著田村正二已安頓好食宿,交代事宜。劉貴一臉喜氣,帶著人回來彙報,說是將遊擊隊打了個屁滾尿流,遊擊隊傷亡慘重。
上原康夫很是平靜,拎起了地上的皮箱,說道:“在我們日本帝國,職責所在就應該做好,要不然就是失職。這是你的職責,明白嗎?”
“是是,上原康夫先生教誨得是。”劉貴把帽子摘了半截,彎腰說道。
“有一件事情問你,前段時間是不是抓過一個叫李方正的人?”
“是的,我跟皇軍說,這小子可不是個好人,互通情報被我抓個正著,紙條上清清楚楚寫著‘廣勝寺,這三個字。我看八成也是奔著飽城金藏》來的,我一琢磨,這不是壞皇君的事嗎?就拿了他。”
“哦,審問出什麼了?”
“這小子嘴死硬,到現在還沒承認,您給我兒天時間,保證能審出來!不過……”
“不過什麼,有話快說!”
“不過翻譯袁先生對此人也很感興趣,說將李方正交給他處置,讓我不要插手。”說完這句話,劉貴心裏有了莫名的快意,不自覺陰陰地笑了:這個袁文耀,自恃讀了兩天書,從來沒把我劉貴放在眼裏,該給他小鞋穿的時候,絕對不能馬虎。
“哦,是嗎?你記住了,不管是誰管這件事,李方正要一有情況馬上通知我。”
“是!”劉貴抬手敬了個禮,露出滿臉迷茫。媽的,這個李方正到底是咋冋事,還成了香脖詩,這麼多人惦記著他?老子回去再用用刑,一定要知道這個人的來曆!
龍遊山好不容易從山上逃了下來,到了他們的據點明薑村落腳。明薑村民風淳樸,村民覺悟比較高,是遊擊隊發展的很重要的一個據點。村子裏的百姓對於遊擊隊抗日,都持支持態度。再者,村子和霍山挨得比較近,要是有情況,遊擊隊能立馬撤退。這一仗打下來,情報員老丁犧牲了,還有好幾名同誌受了輕傷,氣氛有些低沉。每個人心裏都窩著一閉火,被小鬼子夾擊,差一點就弄了個全軍覆沒,誰心裏都不痛快。在村子的一處院子裏,牆頭草四處招搖,被風吹得兩邊倒,一條老狗圍著耿耳朵打轉,他一腳踢過去,黃狗汪汪直叫。
龍遊山明白,隊伍裏出了問題,肯定是有人通敵,要不然小日本哪能摸到身後打他們?他站在窗跟前,望著外麵思忖,自己一向注重把隊伍發展壯大,由當初的十幾人發展到現在的好幾十人。雖然帶著一絲江湖義氣,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搞什麼思想工作,隊伍裏保不齊什麼樣的人都有,這是他的失誤。現在他有些後悔,也有些迷茫,感覺對不起這些兄弟,下一步該怎麼走,真吃不準。八路該現身了吧,沒有八路的指導和增援,始終還是孤立無援。
耿耳朵拉張草席,坐在了炕上,說道:“隊長,老丁犧牲了,我們現在就應該進城去找八路,他們再不來,我們這遊擊戰沒法打了。”
“急個啥,八路不來,我們還不幹革命了?”龍遊山眼神堅定,為了穩定軍心,他隻能這麼說。他相信老丁說的話,隻要堅持下去,哪怕把命搭進去,總有一天會迎來勝利,把小日本永遠趕出趙城。
陳瞎子像是用鼻子在找方向,眯縫著眼睛四處瞅,目光卻都是散漫的,沒有落點。“隊長,今天這仗真窩囊,是不是哪裏有什麼問題?惆悵啊!”有一次,陳瞎子跟著老莫學會了“惆悵”這個詞,就此發現了這個詞的妙用,他感覺這個詞特別能表達他的心境和意思。所有要表達的意境,內容都在這裏麵,簡直是包羅萬象,妙不可言。所以一遇到需要他表達心境的時候,總是不忘搬出來用。
“實話跟大家講,我也不瞞著兄弟,隊伍裏可能出現了點問題。我把話撂這兒,大家對小日本都是苦大仇深,到底能不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我還是那句話,不想幹了,隨時可以退出。”龍遊山把眼睛掃向了眾人,和每一個人的眼神碰撞。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龍遊山懂。眼看兄弟們在那裏暗自猜測,軍心混亂,還不如把局麵扔出來,讓大家都看明白了,都是經過槍林彈雨的漢子,有捨話明麵上說。
耿耳朵翻了一下眼,將槍往懷裏抱了抱,說:“我不退出,到時我還要參加八路哩。”
老莫兩眼裏有了晶瑩的東西,抽一下鼻子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龍遊山吧嗒一下嘴,“又瞎說什麼玩意兒呢?你這有點墨水的人就是酸。事兒就是這個事兒,誰要是再說消極話別怪我龍遊山不客氣。把我的話傳下去,都暫時待在這院子裏,誰也別出去!"複又低了頭,在心裏琢磨那個出賣大家的人到底是誰。
耿耳朵將滑溜的身體撐了起來,說道:“隊長,咱們得把出賣大夥的人揪出來,我來剮了他,替老丁報仇!”
“行了,會弄淸楚的!”龍遊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深感肩上責任重大,要不揪出叛徒遊擊隊就有可能土崩瓦解,這麼些兄弟都得把命搭進去。從窗戶看去,一隻老鷹在天上翱翔,並不見扇動翅膀,卻飛得極有氣勢,穩穩當當地盯著地上的獵物。龍遊山順著老鷹盤旋的地段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獵物早已經躲藏起來了,不是他肉眼所能看到的。龍遊山將視線暫時收冋來,去看院子裏的一棵桃樹,那棵桃樹已經含荀待放了,似乎在迎接春天的到來。也許隻差一陣風吹過,那含苞待放的花兒便能開了,他的心裏卻突然亂糟糟的……
此時,在水棲雲客棧內,水棲雲正虔誠地跪在菩薩跟前,口中念念有詞。菩薩眉眼半閉之間,俯瞰眾生,好像將世間所有一切都看了個透徹。供奉菩薩的外麵是一間大房,用一麵垂簾隔開,這樣一隔,裏外就像兩個世界了,外麵的是世俗和紛雜,而裏麵呢,就隻剩下了寧靜。在裏麵的水棲雲才是她自己,她在和心底的那個自己對話,仿佛是一種寄托,將那些情感隨著飄逝的煙霧放逐天邊。水棲雲在趙城已經沒了親人,她一個人撐著這座客棧,每天總不忘來佛像跟前上一炷香。
貼身丫頭蓉蓉碎步進來,站在門口小聲彙報:“姑姑,商會馬會長過來找您了,和馬會長一起來的還有西邊客房的李潔苑。”
水棲雲思忖一下,緩緩起身,吩咐道:“趕快請上來。"她有些不明白,馬會長怎會和李潔茹攪和在一起?
說起這商會馬會長,算得上趙城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本名叫馬清遠,門下經營著茶莊、錢莊、礦產等實業,據說有萬貫家財。十幾年前,水棲雲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也是當地有名的紳士,為人和善俠義,和廣勝寺的了明大師是至交,寺內有什麼事情,都是水棲雲的父親幫忙著張羅。水棲雲的父親有恩於馬清遠,她父親過世之後,廣勝寺的事情就由馬淸遠幫忙張羅了。按輩分,水棲雲得叫他叔叔。馬清遠對水棲雲也是一直關照有加,每逢出了遠門,除了給自己女兒秀秀帶禮物以外,少不得給水柄雲也捎點小物件,比如幾尺布料、一些小擺件等等。他知道水棲雲一個人守寡不容易,還多次勸水棲雲再找個人家,無奈水棲雲心清意冷,馬清遠雖然著急也是毫無辦法。
馬清遠拄一根文明杖,頭戴瓜皮小帽,架一副玳瑁眼鏡,外穿高領對襟短袍,緩步從樓梯上來,身後跟著李潔苑。
“馬叔叔,快屋裏請!”
馬清遠到了屋裏坐下,拄著手杖說道:“我今天來,是有事情找你商量。”
“您不必客氣,盡管直說!”
“這位李潔茹姑娘就住在你店裏,想必見過。我和她父親二十年前就是莫逆之交,說來話長,有一年路經河南時我得了急症,蒙她父親出手相助,才不至於暴病他鄉。那時候他們兄妹還小,這一轉眼就是十來年,前段時間她哥李方正被日本人抓走,想必你也知道。據我所知,日本人上原康夫就住在你們店裏,你看合適的時候能否幫忙過問一下?”馬清遠說得情真意切,時不時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當中.看得出來,他很是著急.想幫忙卻難以插匕手。
水柄雲請兩人喝茶,朝李潔茹點一下頭算是招呼,說道:“馬叔叔,人是從我店裏帶走的,按理說不論如何,我也得過問過問。您和李姑娘的父親還是至交,我們就好比一家人,這件事我自當盡力。”
馬清遠接過茶杯,吹一下漂浮的茶葉,“有你幫忙真好,要不然我心裏感覺慚愧。據我所知,此兄妹倆是來大槐樹認祖的,這是她父親寫給我的親筆信,可以此為證!”
李潔茹愁容滿麵,眼淚在眶裏打轉,從兜裏取出手帕趕緊擦了,說道:“水老板,這件事還得勞您在中間周旋,我哥他確實是無辜的。我們是外鄉人,也許不懂當地的規矩,但來趙城是認祖的。我知道日本人不講道理,您也得小心才是。”
這個時候,還能替別人考慮,水棲雲不由得仔細打量李潔茹。見她穿著一件淺藍上衣、玄色裙子,下著白色紗襪、闠口布鞋,還是一副學生打扮,不由說道:“你放心,我會掌握好時機,要是有了消息,會馬上告訴你。你不要太過擔心,保重身體要緊!”
“謝謝水老板關心!”李潔苑低下了眉眼,臉露感激。
馬清遠將茶杯放下,壓低聲音說道:“日本人組織了一個東方文化考察閉,他們這次來,想必還是奔著《趙城金藏》的。前日我專門去了一趟廣勝寺,了明大師也很是擔心。”在趙城縣,馬清遠是有頭有臉的鄉紳,除了家族富有以外,還積極投身佛事,深得廣勝寺了明大師的信任。日本人未占領趙城時,馬清遠經常去廣勝寺,和了明大師品茶誦經。就連裝《趙城金藏》的木櫃,也是馬清遠領頭出資打造的,在當地一直被傳為佳話。
“曰本人的意圖倒是很明顯,但我是一個婦道人家,能力有限,不知您是怎麼認為的?”
“當然不能讓日本人掠走,這可是佛教聖典啊,是國寶,斷不能毀於我等之手。”馬清遠說得擲地有聲。
“李姑娘,你怎麼看這件事?”水棲雲掠了下頭發,擺頭問道。李潔茹沒想到會問她,愣一下才回答:“我哥就是因為這個東西被抓的,可實在和我們沒有幹係,我才疏學淺,也自認為寶貝不能讓日本人帶走。”
水柄雲點頭,讓兩人放心,說她會盡快和日本人接觸,把李方正的狀況摸清,然後再行商議。她雖這麼說,但知道事情不是那麼好辦,現在沒有李方正的一點兒消息,有點兒無從下手。再退一步講,日本人凶狠成性,侵占趙城以後,肆無忌憚地大掃蕩,附近村莊已經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他們抓進去的人,放出來的能有多少?
樓下大廳還算得上清靜,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客人,喝著茶,嗑著瓜子。順子在屋裏攆蠅子。劉貴斜挎盒子槍邁著八字步來了,順子急忙迎上去問:“哎喲,劉隊長,您這是喝酒來了吧,上好的汾酒牛肉要不您嚐嚐?”
劉貴視若無睹,也不應聲,直接進了大廳,轉身找個凳子坐下,再把二郎腿蹺了,說道:“去,把李潔茹給喊下來,我有話和她說。”
“得嘞,您稍等。”
順子知道李潔茹和馬會長剛來,一溜煙往樓上跑,敲水棲雲的門。
“進來!”
“老板,劉貴來了,說找李姑娘有話說,指名讓她下去。”李潔苑擔心地望著水棲雲,不知做何表態。水棲雲略思忖,怕自己隨她下去有些話不好當麵講,囑咐道:“你先下去,不會有事的,我和馬叔叔在上麵看著,他不敢胡來的。”
李潔節隨順子下了樓,劉貴早就歪著腦袋看到了,馬上擺頭過來細細打量李潔茹的臉龐.恨不得要吃了她。
李潔茹有些膽怯,垂手側身道:“劉趴長您找我?”
“李潔茹是吧?”劉貴將帽子摘下來,撣撣灰。
“是的。”
“李方正的妹妹,哼哼,想知道你哥哥的消息嗎?”
“想,求劉隊長您髙抬貴手放了我哥,他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們還是第一次出遠門,您可不能傷害他啊!”說著說著,李潔茹眼裏就湧出了淚花。
順子還假裝在不遠處打蠅子,踮腳揮手在空中撲打著,其實是在偷聽。
見李潔茹梨花帶雨,劉貴忍不住上前想捏一把,突然發現順子站在不遠處,喝道:“還不快滾!”
順子律律地退下,說道:“這蒼蠅多了就是煩人。”
劉貴惡狠狠看一眼順子,回過頭,臉都湊到了李潔茹下頜旁,嗅了一下道:“幫倒是能幫你,嘿嘿……”
李潔茹發現了他的意圖,扭身退後道:“你想要怎麼樣?”
“不怎麼樣,”劉貴手伸過來,在李潔茹臉上摸了一把,“隻要你陪陪大爺,我就對你哥好一點兒,說不定我從中一周旋,還能將你哥放了,要不然他可就有得受嘍!怎麼樣?”
“你休想!”想不到文靜的李潔茹,倒顯得很是堅決,對劉貴是一臉憤色。
“害羞了不是,大爺會對你好的!”說完,劉貴就過來拉李潔茹的手,想把她拉到自己懷裏。
“你放手,放了我。”身材瘦弱的李潔節一下就被劉貴拽到了胸前,她奮力掙紮,又踢又搖地大聲叫嚷。
^劉貴和她身體一接觸,早已是熱血沸騰,哪裏還鬆得了手,死命地往李潔茹身上湊。李潔茹一著急,攥住劉貴的手就一口咬下太,一排整齊的牙印留在了劉貴的手上。
劉貴吃痛收了手,正想發作,卻又一把抓住李潔苑,一臉奸笑道:“嘿,真看不出來,你這娘們兒還挺剛烈,老子還就喜歡重口味“住手!”在樓上的馬清遠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推門出去,氣衝衝地下樓,拄的文明杖敲出沉悶的聲音。
劉貴聽到動靜鬆了手,抬頭一瞧,“喲,這不是嶽丈大人嘛,怎麼也來了這裏?”此前,劉貴一直想得到馬淸遠的女兒秀秀,馬清遠怎麼可能允許秀秀嫁給他。但是劉貴並不罷休,從第一次見到秀秀起,他就恬不知恥地叫馬清遠嶽丈了。他這麼一叫,別人還真不敢再打秀秀的主意了,劉貴暗暗得意,心想:老子暫時得不到,別人也甭想得到。
馬清遠停下步子,氣得拿拐杖直杵地,“劉貴,你可記得你是一個中國人,別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用不著你教我,以前你瞧不起我,現在我11黃騰達了你還是橫豎看不慣,我現在在趙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不嶽丈過來咱爺倆喝兩杯!”
馬清遠擺了擺頭,吩咐李潔茹趕快上去,不願再多見劉貴一會兒,急急地從水棲雲客棧走了。
劉貴有些窩火,一巴掌拍在桌上,拿兩腳在椅子上蹲著,用挑釁的眼神看著四周。
水棲雲咯咯淺笑兩下,搖擺著腰肢下樓說道:“喲,現在劉隊長說話的門氣越來越粗了,前些年到我們客棧,說話的時候,你的舌頭根子可是打了幾道彎彎呀!”
劉貴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說:“讓你說對了,今兒我劉貴的舌頭可就是一把刀子,我這舌頭尖尖一卷,就能殺一個人!”“這話我信,劉隊長今兒個可是真有閑心啊,聽說前日在廣勝寺打了一場勝仗,這是慶賀來啦?”
被水棲雲這麼一恭維,劉貴來了興致,一拍大腿說道:“媽的,那場仗打得真是過癮,隻差沒給那些遊擊隊一悶棍。我是一槍撂了兩個,打死一個八路軍情報員,還追得他們滿山跑,痛快啊!”“那皇軍肯定得重賞劉隊長了,這算立了大功!”
賞個屁!劉貴心裏很窩火,上原康夫在廣勝寺說這是他分內工作,打了這麼輝煌一仗,卻壓根就沒有給他一個好臉色。他心裏生著氣,嘴上卻吹噓著說道:“那還用說,橫山一郎少佐親自發了賞錢,要不然我來這裏幹嗎?”
“劉隊長,”水棲雲語氣突然硬了起來,“你打「勝仗高興,可以領著小兄弟到我這店裏來捧捧場。但我店裏讓你這麼鬧幾次,可著實經受不起啊。”
“水老板,我這可都是為了公務,也不是說存心和水美人你過不去,咱還能不念這份舊情?”劉貴將袖子往上一擼,露出淫笑。
“公務?哼!”水柄雲冷笑一下,想給劉貴提個醒,“我倒是替劉隊長在考慮,日本帝國來的上原康夫先生也住在這兒,你要這麼鬧下去,還不誤了前程!”
劉貴心裏咯噔一下,心想:這娘們兒臉變得真快,一會兒平靜得像水,一會兒就成了他媽的一層冰,少拿上原康夫壓老子。“前兩天要不是我帶人保護他,他早就給遊擊隊喂槍子了。”
“我就是給你提個醒,怕惹了上原先生不髙興,他可是你們皇軍的貴客,對吧?”
劉貴摸了摸水棲雲的手說:“還是你懂得心疼我啊,要是有了水老板你,我也用不著找別人啊!”
“討厭!”水棲雲佯裝生氣,把手抽了出來。
劉貴還想有其他動作,滿囤突然從後堂衝了出來,係著一個油漬麻花的圍裙,右手握一把鐵鍋鏟,氣鼓鼓地瞪著眼,一副隨時準備撲上去的架勢。劉貴剛想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在槍盒匕一摸,說道:“水老板,你這店裏得好好管管了!”
“怎麼了?”
“你看看你的夥計,往那裏一站,誰還來吃飯?”劉貴吊起眼,撇著嘴。
“還別說,好多人都是奔著他來的,手藝不錯,要不給你炒兩個菜?”
兩個人正在說話,上原康夫從樓上無聲無息地下來了,朗聲笑道:“兩位好興致啊!”
一聽聲音,劉貴刺溜一下就從凳子上滑了下來,站在一旁躬了腰。也不知剛才說的話上原康夫有沒有聽到,他小心說道:“上原康夫先生,您先聊著,我還得去巡防。”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有事情去和橫山一郎少佐彙報,我的職責是文化考察,不參與你們那些俗務!”
“是是,您息怒,下次不會了,您先聊著。”劉貴逃一樣走了。水棲雲說道:“上原康夫先生和其他9本人果真是不一樣,真是讓人欽佩!”
“我雖身為日本人,但和你們一樣也痛恨戰爭和侵略。”
水棲雲惦記著馬清遠托付的事情,點著頭坐下來,給上原康夫倒了一杯茶,遞過去說道:“上原康夫先生,有件事我想托你行個方便,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住在水老板店裏蒙你多方照顧,有什麼事情請說。”
“前段時間我店裏住了兩兄妹,兩人本來是到大槐樹認祖的,不承想哥哥李方正被皇軍抓了去,至今沒有任何消息。我也是受人所托,不知道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想請上原康夫先生幫忙從中打聽一下。”
上原康夫將端起的茶杯放下,說道:“水老板,其實我們文化考察團和指揮部那邊是各行其是,他們那邊的亊我絕不會參與其中,因為他們所犯的罪行實在不可饒恕。其實剛才你也聽到了,我對劉隊長也是這麼講。但是既然水老板開口了,我願意幫忙問問情況,但其他的忙恐怕就幫不上了。”
水柄雲笑了笑,“上原康夫先生給我麵子,那就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