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了明大師和師兄了悟在廂房議事,即使是在白天,兩人也盡量將聲音壓得很低。了明大師輕歎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們終究還是來了。”

了悟略彎一下身,說道:“師弟,我等不必太過慌張。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一切自有定數。”

“阿彌陀佛。”了明道一聲佛號,半晌才說,“也罷,隻有那《趙城金藏》才是屬於世人的,切切不可落人跋人之手啊。"“金藏現在還是安全的,但夜長夢多,一旦走漏風聲,那麼多卷金藏,我們想轉移都來不及呀!”

“也是!一定要讓了義師兄嚴密把守飛虹塔,不準外人接近。隻有飛虹塔的秘密保住了,金藏才能安然無恙。”

兩人正在小聲商量,外麵響起敲門聲。淨慧小和尚在外麵通報商會會長馬清遠來訪,了明大師讓淨慧趕快請人進來。

馬清遠緩步進屋,並不客套,等淨慧上了茶水退出門外,才開口說道:“上次日本人過來,想用一卷金藏套出寺內金藏的下落,被大師擋了回去,化險為夷,但日本人肯定不會就此罷休,不知大師有什麼打算?”

“馬施主,貧僧也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他們怎會相信寺裏《趙城金藏》已經散失,想必下次再來會更凶險。”

了明正說著,一個身影從窗戶外一閃而過。了悟忽地站起來喊道:“誰?”說完快步閃身而去。再看外麵,廊橋黑瓦,古柏叢林,一片寧靜,隻有斷斷續續的誦經聲和木魚聲傳來。了悟低眉思索,剛才明明看見一個影子在窗口,眨眼就不見了蹤跡,這是怎麼回事?

了明和馬清遠也隨後趕了出來,卻並未見到什麼,忙問道:

“怎麼了?”

了悟恢複了平靜,說道:“剛才似乎有一個人在門外麵偷聽,出到門來,那人就不見了。”

了明一驚:“哦,還有這事?善哉善哉!”

馬清遠雙手拄著文明杖,憂心忡忡地說道:“以了悟師父的修行,想必不會看錯,看來這廣勝寺也不安全啊!”

聽馬清遠這麼一說,了明和了悟齊齊歎了一口氣,低眉不語。他們也有自己的苦衷,前期剛剛發現金藏時,寺院裏雖然都是出家之人,但同樣不免有世俗之心,有些人偷偷拿了出去賣錢。了明和了悟見狀,才馬上對金藏進行了保護,正所謂“佛在人心,人心是佛”,“佛不在人心,人心向惡”。

“馬施主,你剛才也看到了寺裏的狀況,所以我們得從長計議。”了明說道。

“我今天來就是想和兩位大師商量一下對策。現在看來,情況比我想的還要複雜。”

了明大師要返身回房,邁出步子停頓了一下,叫道:“淨慧!”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快步跑了過來,雙手合十,道:“師父,您叫我?”

“剛才是否注意到有人過來?”

“報告師父,淨慧沒有發現其他人過來。”

“哦!”了明大師點頭,吩咐一旁的了悟道,“看來得讓了義師兄加派人手了,要不然真有可能出事!”

“住持放心,我馬上去辦!”了悟躬身退下,隻要有外人在場,了悟對了明絕對是畢恭畢敬。兩人私下裏時,才以師兄弟相稱。

了悟走後,馬清遠低聲說:“現在外麵都知道金藏放在寺裏,必然圍繞廣勝寺展開爭奪,隻要金藏不離開寺裏,這裏就永遠沒有安寧,談何修行呀!我的意思,了明住持要盡快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要保證金藏不流失強盜手中,又能讓廣勝寺複歸安寧。”了明點點頭。他心裏犯愁,金藏交給什麼人才能得以保全?日本人當然不行,金藏是中國佛教瑰寶,豈能流落到日本人手中!國民黨恐怕連國土都要丟盡了,大量財寶被日本人掠奪,國人對他們已經失去信心。八路軍雖說為國為民,可能否成氣候,還不好說。

到了晚上,了明大師正在禪房做功課,突聞外麵吼叫聲一片,出到殿門,正好碰到前來通報的小和尚淨慧。淨慧急得直撓頭,說:“師父不好了,了義師伯和人打起來了!”

“什麼?!”了明急忙往爭鬥的地方趕去,隻見在飛虹塔不遠處,了義和一個黑衣蒙麵人打鬥得厲害。黑衣蒙麵人身子一探,呈金雞獨立,右手瞬間變成了爪,直衝了義喉嚨抓去。了義並不慌亂,移力變成後弓步,前腳是虛步,將身子縮回去一截,整個身子成了箭形,正好躲過那厲害一爪,虛步舉腳並踢,腳尖繃得筆直,在天上畫出一道弧線,力道十足。哪知蒙麵人那一招鎖喉乃是虛招,而是想急於脫身,鎖喉不成之後,那人身子早已退出去好幾尺,拔腿便跑。了義豈容來人如此囂張,左腳落地後,右腿一發力,整個人躍出去好幾尺,正好一下搭住了那人肩膀,五指用力一扳,想將蒙麵人拉回身旁。蒙麵人雖被搭住肩膀,並不作停頓,身體稍微往下一矮,再往右後一抖,竟從了義的手上掙脫出來。了義沒想到此人動作如此敏捷,他手剛被掙下,又再次用力,手便從那人肩上掠過手臂,快要滑落的時候,一用勁,扯下了半截衣袖,稍微愣了一下,那人巳經躍到牆頭。了義見此人想翻牆出去,並不追趕,手上一用力,一枚鶴卵石像彈丸一樣彈出,力道凶狠,直奔蒙麵人腿上。蒙麵人已經越過牆頭,身形已全部張開,那枚鵝卵石正好擊中了蒙麵人腿部,蒙麵人整個身體馬上呈下落之勢墜下。了義手中再捏一枚鵝卵石,快步越過牆頭,前去追趕。

聽到動靜,了悟也趕了過來,夜風將他的衣角吹起,落下又起來,像一部永遠翻不完的經書。看著兩人消失在圍牆之外,了明道聲“阿彌陀佛”,側身問道:“師兄,你說此人來我寺有何目的?”“到了飛虹塔,想必也是覬覦《趙城金藏》,照此情況來看,現狀真是令人擔憂!”了悟歎出一口長氣。

過了一刻鍾光景,了義趕回了寺裏,卻是空手而歸。了明和了悟一看情形,便知道了結果。了義說道:“那人被我擊中,已受了輕傷,短時間之內,必定不敢來犯。”

了明歎一聲道:“師兄辛苦了,短時間內能保持安寧,但並非長久之計。”

此時的趙城,整條貢院街道慢慢沉寂下來,白天的叫賣聲像被一陣風刮跑了。水棲雲客棧本來有幾個房間亮著燈,噗的一聲被吹滅了,燈一熄滅,仿佛給夜晚更添上一層寂靜和神秘。

樓下大廳,有兩個穿著黑大褂的人在喝酒,一腳踩長條発上,一手撐著桌子,搖頭劃拳,聲音有恃無恐。夥計順子有點撐不住了,掌著油燈昏昏欲睡,腦袋“蜻蜓點水”好幾次,都及時醒了過來。

順子無精打采地看了看兩個喝酒的人,正想將閉店的門板準備好,突然看見來了幾個江湖藝人,拎著木箱子,腳穿厚底布鞋,雖然風塵仆仆,但還是麵露和善的笑容。

“喲,這麼晚了,幾位辛苦,請問是住店還是吃飯啊?”順子將門板靠了牆,搭話問道。

借著夜色,周和平他們扮成江湖藝人混進了城。他們在進城的時候耽誤了一會兒時間,從明薑村出來,按理說離北門比較近,等他們走到北門的時候,看到盤查比較嚴格,擱在箱子裏的槍支弄不好就會被搜查出來,周和平決定繞過北門,從南門進來。好不容易混進來時,已經到了晚上。水棲雲客棧是本地最大的客棧,便於藏身,老板水棲雲又跟王紳士素有交情,因此周和平聽從了王紳士的建議,決定在水棲雲客棧落腳。

“這位小兄弟,我們幾個住店,麻煩給我們安排兩間房。”周和平將肩頭的毛巾拿下來擦了擦汗,邊說邊打量客棧。

“好嘞,幾位稍等!”

周和平已經注意到在大廳喝酒的兩個人,他們正是劉貴手下的歪把子和包喜,兩個人在那裏發牢騷。自從受領去鄉下收購散落金藏的任務後,兩人再也沒有那麼清閑了。他們將平時穿的日偽服換下,穿上生意人的敞胸大褂,開始走村串巷搜尋散落的金藏,同時搜集八路和遊擊隊的消息,哪有以前那樣輕鬆,難免唉聲歎氣。兩個人喝著悶酒,旁若無人,包喜滿臉橫肉,有些呆頭呆腦,將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鐓,說道:“小日本可真害人,為了一部《趙城金藏》,把咱兄弟們都給累死了,是不是,歪把子?”

歪把子斜睨了包喜一眼,手在空中用力一揮,“你得叫我歪哥,給你小子說過多少遍了,是誰帶你進保安隊的?要不然你有今天?管他找得著找不著,咱照樣天天喝酒吃肉。”

“歪把子,是你把我帶過來的,但我現在天天累得像條狗一樣!”包喜呷了一門酒,頗為不滿地說。

“剛才給你說的啥呢?你得尊重老子,叫我歪哥!什麼累得像狗一樣,咱壓根就是一條狗,日本人養的狗,劉貴都這麼說。”

“可我不願意當狗。”包喜往嘴裏塞了一把花生米,說道,“狗會看家護院,還會咬人,但是我們都不會。”

“你這是啥?”歪把子站起,將包喜的槍抽出來拍在桌子上,“有了這個,咱誰都敢咬!”

“歪把子,那我們去咬誰?”

“廢物,當然是咬八路軍共產黨啊!”

“那他們咬我們怎麼辦?我還不想死,天天有酒喝多好啊!”

“你他媽就是一個廢物,老子白把你帶出來啦,要不然過兩天你給我看倉庫去。”

“歪把子歪把子,你可別讓我去看倉庫,我聽你的就成,你說是一條狗就是一條狗,你幹啥我就幹啥,行不?”包喜趕緊拉了歪把子的手,苦苦求道。

“那你叫我歪哥!”歪把子說道。

“我才不叫,姨媽說了,你應該叫我哥才是!”

“媽的。”歪把子罵了一聲,心想這表哥看著傻,記性倒是不差。他拿筷子狠狠夾了一塊牛肉,突然瞥見坐在門邊的周和平幾人,上下掃了一眼,馬上將筷子拍了,跳起來勾著手指說:“你們四個,過來,幹什麼的?”

周和平滿臉帶笑地站起來,說道:“老總,我們是演皮影戲和京劇的,混口飯吃。初來乍到,還請多多包涵!”

歪把子走過來,拿腳使勁踢了木箱一腳,卻沒踢動。“嘿喲,這裏麵裝的啥,這麼沉?”

“也沒啥,都是些皮影道具。”

“打開看看!”歪把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箱子吆喝。

站在一旁的高山坡有些緊張,咽了一口唾沫,緊緊盯著眼前的箱子,手卻摸向了腰間。田海在一側,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多大個事啊,快打開吧!”

周和平帶著笑,蹲下來,打開了木箱,“各位老總看看,這是牛皮人、銅鑼、銅鈸、梆子。還有我們換洗的衣物,搭台的簾布、繩子、線樁……”

“行啦行啦!”歪把子揮了揮手。

“那各位老總繼續喝著,我們先上去了!”周和平彎腰合上箱子,準備上樓。

樓上的順子說是去查看空餘房間,卻在水棲雲房間彙報,他們把樓下的一切看了個一清二楚。水柄雲讓順子下樓,把人帶上來住店,然後讓喝酒的那兩個人盡快滾,就說要閉店了。

順子跑步下樓,招呼道:“四位樓上請,客房已經備好了!”

“好的,打擾了!”周和平向身後使了個眼色,正準備上樓。

“慢著!”歪把子轉了身,突然想起了什麼,喊道,“你再把木箱打開,老子琢磨了半天,就是不明白你這箱子哪有那麼沉。”包喜在一旁說:“沉就沉吧,咱繼續喝酒。”

“你知道啥,就他媽知道喝,老子還想立功往上爬呢,弄不好逮兩個八路共產黨,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了。”

周和平並不慌張,笑著將木箱再次打開,“都是些銅鼓銅鈸的,確實不輕,出來討生活啥也不敢缺,缺一少十啊!”

“別廢話,包喜你再過去翻翻!”

包喜小步走過去,費力地蹲下身,拿一雙胖手在裏麵嘩嘩直攪。看得倒是仔細,攪了半天,啥也沒發現,粗著聲音說:“歪把子,什麼也沒有,我們繼續喝酒吧!”

“不是給你說過,叫我歪哥,走,繼續喝!”

“兩位爺,小店要打烊了,要不改天再來?”順子拱了一下手,說道。

“嘿,你這是趕老子走哩,老子還沒喝好,壞了大爺的雅興你想不想活了?”歪把子扯一下腮幫子,將嘴裏的骨頭呸的一聲吐出。

“是啊,我們還沒喝好哩,喝好了就走!”包喜舉著一個雞腿,幾口咬下去,隻剩下雞骨頭。

“兩位爺,好多客人都休息了,我也是一片好心,擔心兩位誤了大事……”

周和平挑著木箱往樓上走,在過道迎麵碰到了老板水棲雲。她穿一件旗袍,叉都開到了大腿根兒。她笑著打量幾個人,說道:“幾位稀客,我是這裏的老板水棲雲,這位老板,怎麼稱呼啊?”

“不敢稱老板,跑江湖的手藝人,叫我周和平就行。”

“我看周老板謙虛了,看您的鎮定和氣量倒像是個做大買賣的。喲,旁邊這位長得可真夠俊,是您的相好?”水棲雲眨巴丹鳳眼,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一旁的崔琴。

“你瞎說什麼,再瞎說撕了你的嘴,不好好開店在這裏賣什麼風騷!”崔琴一步上前,白了她一眼。

“謔,這位還是一個朝天椒呢,夠潑辣的,出來跑江湖的臉皮怎麼這麼薄啊,經不住兩句玩笑話,是不是,周老板?”

“她頭發長見識短,水老板您別見怪!”周和平拱手一笑,直拿眼睛製止崔琴。

“嗬,瞧您這說的,順帶著連我也一塊兒給罵了。”

周和平有些尷尬,慌忙解釋,“不是的,我真沒有冒犯的意田”

水棲雲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扭動腰肢,“不要緊,開個玩笑,有事情需要幫忙就來找我。”

“好的,謝謝水老板!”

水棲雲一邊指著下麵,一邊噔噔大步下樓,“你們怎麼還在這裏喝啊,喝了點兒貓尿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要不要我去把劉貴請過來,再把上原康夫請過來作陪啊?"

一看水棲雲聲色俱厲,歪把子趕緊把手中的肉丟了,拿手在褲腿上抹了抹。他心想:這個婆娘說不定還真做得出來,挺會拿人壓事的.說道:“水老板你可別發火,不值得是吧,我們來這裏也是捧場來了……”

“滾滾滾,快滾,嫌不了你幾個錢,說得倒好聽,又吵又鬧的,要捧場白天來,哪天要是來包場老娘親自陪你喝酒。”水棲雲推著他們往外攆。

“包場可包不起,走嗎,歪把子?”包喜問。

“走吧,再不走都能吃人了。”歪把子抖了抖衣服說。

包喜留戀地看一眼桌子,上前抓起一把花生米,樂顛顛地走了。

進了房間,周和平將擔子放下,回身把門閂上,在屋裏觀察一番,才把那個木箱往床底下放好。好在那個木箱底下有一個夾層,把槍和子彈放到夾層裏,外麵根本看不出來,隻是確實重了點。這個辦法還是周和平想出來的,想不到剛才差點讓歪把子發現。周和平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朝外看下去,說道:“這個老板娘可真厲害,剛剛臉上還是笑容滿麵,轉身就叉著腰罵開了。”

“簡直就是個地主婆,還厲害呢,瘋瘋癲癲的。”崔琴撇了撇嘴,將辮子上的頭巾摘下來,露出一頭黑發。

“可不要小看人,得注意觀察,多發現人的優點,不逞口舌之快,這是對我們偵察人員的基本要求。”周和平一邊說一邊從隨身帶著的包袱裏拿出一個風鈴,風鈴上麵貼著一個鬼符,凶神惡煞的,顯得很是怪異。

“是是是,周老板教育得是!”在周和平麵前,崔琴就不是那麼火辣辣了,用手編著辮子,顯得心服口服。

高山坡打好了水,又去收整道具,像有使不完的力氣。等忙完了手裏的活兒,他拍拍手說:“要是依我,剛才就將那兩人收拾了,一看也不是什麼好人,放了他們以後又來殘害百姓。”

“不能衝動,如果衝動,自己就先亂了方寸,怎麼能去對付敵人?平時要多注意觀察,三思而後行!”周和平拍了拍高山坡的肩膀,“休息會兒,明天再幹。”

"我不累,力氣長得太快,不幹完我睡不著覺。"周和平轉過身來,對崔琴說道:“走一天了,早點休息吧。”

“嗯,你也早點休息。”

"我還得待一會兒,一會兒我出去一趟,弄清楚文物到底放在哪兒,你們早點休息。”周和平看了看夜色,外麵正好沒有月亮,很適合行動。

“我跟你一起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他們都在替周和平擔心,怕他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周和平堅定地擺了擺手,說:“不用,兩個人出去目標太大,房間裏也要留人看著我們的東西。"“你可要注意安全,量力而為,不要和他們發生衝突,我……我們等你回來。”崔琴的眼裏滿是不舍,她心底的溫情,在分別的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平時,她給人留下的是一個潑辣的印象,和男同忐一樣,打日本人、翻山越嶺、肩挑馱扛都不服輸。從太嶽軍區趕過來的時候,和日本人遭遇上了,崔琴將辮子往嘴裏一咬,一下子臥倒在石頭後麵,抬手一槍就放倒了一個敵人。但是,表麵潑辣的女人也有柔情的一麵,隻是藏在心底的最深處,像一枝月季,想采摘的人伸手卻碰到了刺,遇見心儀的人,她會開成一朵花,反而比那些玫瑰、牡丹更紅豔、更動人。

“放心吧,大家先休息,等到後半夜我再出發。”周和平有他自己的打算,店裏還有不少人沒歇息,耳目太雜,不宜過早行動。

兩間房,崔琴單獨住一間,周和平等三個人住一間。幾個人收拾停當後,都盡快休息了,周和平躺在地鋪上,雙手墊在腦後,睜著眼想事情。現在的局勢,怎麼樣才能保護《趙城金藏》的安全?聽說國民黨也派出了人馬,他們來了沒有?遊擊隊裏出了內奸,那個人會是誰……問題越想越多,伴著沉重的氣息聲,周和平輾轉反側。

高山坡感覺到了,翻一個身問:“周科長,你在想事情嗎?”

“0因”

芯0

“我剛才也在想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麼事情,說說看。”

“崔琴姐好像不開心,要流眼淚了,她是不是碰到什麼難事了?”

“小家夥兒,想得挺多,別想了,沒事。"“哼,平時看她挺堅強的,我猜她也沒睡著覺。”

田海在黑暗中咧嘴笑了,說:“多大個事啊,還值得你去想,等你過個幾年,這事不用想就明白了。”

“是嗎?”

正像高山坡說的一樣,崔琴也沒有睡著,她的心一直提著。周和平一刻不走,她一刻也睡不著,周和平要真走了,她更睡不著,必定要等他回來。她起身將蚊帳放下,似乎什麼也沒想,但心裏卻覺得滿滿的,要說想了,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窗外的夜黑漆漆的,與周和平雖隻是一牆之隔,卻有-種叫牽掛的東西在她心裏瘋長。

水棲雲也還沒有睡,她在佛前禱告,平靜得就像波瀾不驚的一汪潭水,閃爍的白光照到了她的臉匕,更顯美麗。自從丈夫去世以後,她每天都來祈禱,也許跪在那裏的水棲雲才是最真實的,沒有了白天與客人的打趣周旋,沒有了對蓉蓉、順子、滿囤的苛責,沒有了客棧的嘈雜喧鬧。但是,她比誰都清楚,丈夫回不來了,她必須要麵對現實。再起身的時候,她似乎換了一個人,剛才的文靜不見了,臉上又是一個老板的機警和幹練,她叫道:“蓉蓉!”

蓉蓉穿著小碎花布短襟,邁快步急急過來,“姑姑您叫我?”

“交給你一件事,現在就去辦。”

“什麼事?”

水棲雲從神龕前的爐鼎裏抓出一把香灰,輕聲囑咐道:“將這個灑在周老板門口,看他們是不是要搞什麼鬼。”

“是,您放心好了。”

“不要被他們發覺了,要小心,再將滿囤叫上來。”

滿囤在下麵廚房準備第二天的酒菜,他拿刀在狠命地剁一隻豬頭,那隻豬頭麵目猙獰,在滿囤手裏翻來覆去像一個玩具。蓉蓉叫他上去,說水老板找他,滿囤趕緊擦了手往樓上跑。他雖然看上去笨拙,動作卻非常輕盈敏捷,上樓無聲。

見了水柄雲,五大三粗的滿囤溫順得像個孩子,低了頭站在一側。水柄雲溫柔地讓他坐,說道:“現在店裏可是牛鬼蛇神都有了,剛剛進來的周老板,你看到了沒有?”

滿囤點了點頭,說:“看到了,水老板你要我做什麼,隻管吩咐“找個時間,你拿上鑰匙去他們房間,看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寶貝。”

“水老板你放心,馬上給你打探出來。”滿囤毫不遲疑地回答。到了子夜,外麵的天越發暗了,變成了深黛色。周和平輕輕下床,推開窗戶一看,一隻蝙蝠嚇得吱吱叫了兩聲,朝另一個窗簷飛去。樓下的青石板發出淡淡的暗光,濕淋淋的模樣,視線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裏沒有落點,滑溜溜的。這樣的夜晚,怕是連日本人的哨兵都要睡覺了。周和平換了身夜行衣,一身黑衣融在房間裏,根本看不清輪廓。他輕手將門拉開,早已定好了行動路線。剛一落腳,頓了一下,低頭一看,還沒看淸腳底,就聞到了一陣香灰的氣味。周和平並不驚慌,毫不遲疑地縮腳回來,再次將門推上。

髙山坡剛從睡夢中醒來,吃驚地望著周和平,問道:“科長,這麼快就回來啦?”

“噓,還沒走。”

“這是?”

“一會兒再走。”周和平不做過多解釋,找了一雙鞋,重新換上。聽了半天動靜,又在心裏想,這香灰到底是誰放的,想不出個頭緒。既然木已成舟,遂再次拉開門,大步跨了過去。

周和平回來的時候,已近淩晨三點,他探聽到了想要的消息,已經確定有兩箱文物放在日本人倉庫裏,不幾日就會運走。周和平安下心來,回去以後睡到了早上八點鍾的光景才起來。

早上,是水棲雲客棧最為熱鬧的時候,端盆洗臉的,在後麵院子裏吊嗓子的,端著鳥籠逗八哥的……有人幹脆什麼也不幹,坐在窗前,把腿往長條凳上一蹺,叫夥計來上一壺茶水,讓太陽暖暖地覆蓋在臉上,眯眼看外麵的景色,時不時端杯報上兩口。這春天的太陽又明亮又通透,將整條大街照得閃耀不已,大街上賣風車的、賣核桃的吆喝此起彼伏,坐在客棧裏就能聽到。還有那走江湖賣把式的藝人,已將那刀槍劍戟擺上了架,極盡了全力鼓著胸膛吆喝。有乞丐坐在陽光正好的位置捉虱子,一有人走過,就將那髒碗抖動個不停。人多,狗也多,不知道哪家哪戶喂的狗,在人群裏亂鑽,機警地注意著吃食和同伴。不遠處,農戶們炊煙升了起來,淡淡的,非常輕薄,最後化在了空中,像一條艮龍慢慢隱去。

水棲雲梳洗完畢,額頭前還盤上了一個劉海,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清新有韻味。她伏在二樓的圍欄上曬太陽,將腰和臀扭成了一個水蛇狀,凹凸有致。見到周和平起來,她招呼道:“喲,這麼巧,周老板起來了?”

哪是巧,這分明是在故意等他。周和平知道水棲雲有話要說,應和道:“是啊,起來了!”

“周老板剛來,昨夜休息得還好吧?”水棲雲撩了一下頭發,笑著問道。

周和平明白了,她話裏有話,八成那香灰和她有關。“承蒙水老板照顧,昨晚休息得很好,這不,睡到現在才起來。”

“是嗎?嗬嗬!”水柄雲眼睛往下掃一眼,落到了周和平的那雙鞋上,隨即笑了,她這個笑雖然放蕩,卻並不見惡意。一大早,水棲雲就看到香灰上有了痕跡。但是再往前看,居然什麼也沒有了。她剛開始就懷疑這些人有來路,所以想知道他們會不會有動作。哪知對方還很謹慎,這麼細微的香灰居然被周和平發覺了,隻留下一個腳印,就再也找不出其他痕跡來。看見那個腳印以後,水柄雲就叫蓉蓉悄悄把那些香灰給掃了,等周和平起來的時候,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周和平當然心知肚明,但見水棲雲並沒有其他企圖,隻得陪著十笑。

“周老板,別人不注意,我們可得注意了,笑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讓別人看了笑話,什麼事這麼開心啊?”淩晨周和平回來的時候,崔琴就知道了,她的一顆心算放了下來,早上想讓周和平多休息會兒,所以也一直沒有叫他。現在周和平起來了,卻見水棲雲在那裏與他調笑,她心裏自然酸得直冒泡。

這個時候,水棲雲並不針鋒相對,相反避其鋒芒,說:“這位妹妹可別誤會。看來,你們戲班子,妹妹是後台老板啊。”

“誰當老板你管不著,好好開你的店!”

“崔琴,不許這麼跟水老板說話!”周和平怕水柄雲趟尬,適時打斷道。

“我該怎麼說?我一不會撒嬌,二不會賣弄風騷呀。”

“你閉嘴……”

水棲雲並不上前阻攔,好像沒聽見似的,也不責怪,更不生氣,瞅了外麵的太陽一眼,說道:“天氣真不錯,我走啦!”

兩個人這才停止了爭吵,齊刷刷地看著水棲雲的背影,有些吃驚。崔琴的怒氣打在了棉花上,小聲說:“依我看,這八成就是一個黑店,我們得小心才是,看看這老板,就不像個正經人!”

周和平不置可否,“走,先下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