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囤激動得眼含熱淚,說:“謝謝水老板……”

水棲雲憐惜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說:“以後在屋裏,你就不要說這種話了。在外麵,我是對你們狠了些,我心裏也不是滋味……”

滿囤嘴唇直發抖,“不,水老板,你想對我咋樣就咋樣。”水棲雲歎了一口氣,說道:“不是我想對你們這麼凶,既然開客棧,我是老板,規矩是要有的。你們要是覺得委屈,就遠走高飛吧聽說打發他們走,一旁打掃衛生的蓉蓉也緊張起來,停止了手中的活計。滿囤縮了身子,委屈地說:“水老板不是要趕我走吧?我跟了水老板五年,自從你把我從國民黨手裏救出來,我這條命就是水老板你的了!”

“我趕你走?”水棲雲臉上現出複雜的神情,“現在我身邊,就你和蓉蓉讓我用起來順手,眼下日本人猖獗到了極點,弄得咱們的日子像一團亂麻,我都有點兒撐不住了。”

聽到這些話,滿囤很是著急,說:“水老板別著急,日子總會好起來,當初你從國民黨手裏救了我,我就想好了,一生跟隨你,保護你……我是個粗人,不懂大道理,我就是敬仰你,願意給你當牛做馬……”

蓉蓉眼裏也滿是心疼,打氣道:“就是,姑姑,我們就是佩服你,眼下雖然困難一點兒,可總會熬過去。”

水棲雲默默點了頭,說道:“說得好,一定會熬過去!客棧不能關門,咱們人還要做,鬼還要當,恥辱還要忍,夾縫當中求生存,能硬能軟折不斷。”

蓉蓉放心地笑了,說:“放心吧姑姑,我和滿囤哥都能忍耐,我們心裏一切都明白。”

滿囤也連忙點頭:“明白,明白。”

水棲雲動情地看著憨厚的滿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從外麵看霍山,連綿幾百裏的那些山巒的影子都是厚重的,立在一片霧氣當中,有了層次感,又紋絲不動,人都要仰著頭看,那是以天作背景的皮影!要隨便走到山腳下哪一處,更是不知如何才能提腳。處處是岩石陡壁,樹林瘋長得沒有過人的地方,山裏頭卻是一片寧靜,再大的動靜也能被包容進去。

日本人占領趙城以後,和霍山上的土匪一直相安無事,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日本人知道剿匪的困難,土匪們占山為王,也想過會兒逍遙日子。但就是一部《趙城金藏》,讓他們攪和到了一起。

順著一條山道往匕攀登五百米,山道就更窄了,隻能容一個人通過。繼續往前,就看到三十米外站一個人,光著膀子在端槍放哨。那些人大多都刺著文身,胡子頭發長到了一起。再穿過兩個山洞,便到了一個大的洞口。洞口向陽,十分通透,擺幾張石桌,幾把竹椅,桌上瓜果物品一應齊全,這便是六指鞭在霍山上占山為王的所在。按照六指鞭守寨子的意思,下山路上設個卡子,後山上再布個崗,就行了,這叫做“前肚子後腰”,說的是人最薄弱的地方。但是馬牛角一來,將這個方法改了,在此基礎上增加了遊動哨和暗哨。馬牛角這個軍師當得還不賴,這樣一來,整個山寨似乎守住了天險,高枕無憂了。

此刻,六指鞭穿著半袖羊皮褂,靠在石凳上,高興得哼起了酸曲:“玉稻黍開花一圪撮撮毛,上身身抱住下身身搖,手扳住兩膀腳蹬住牆,一陣陣短來一陣陣長……”他身旁赫然放著一隻黃皮箱,正是上原康夫丟失的那隻,被一腳踏在了上麵。

“趙三,你小子幹得不錯,老子沒有白花錢撈你出來!”六指鞭腳一下蹬滑了,箱子撲通一下倒在地上。

“為大哥效命,小弟我在所不辭,我早知道大哥會來搭救我。小日本將我抓進去,沒少折騰,我他媽每天都咒他們好幾百遍!再說知道小日本將那些東西放在客棧,我的手就癢癢。”趙三敞著排骨似的身子,抓起桌上的酒仰頭喝了一口。

六指鞭將一塊牛筋扔過來,說道:“下一步,我六指鞭的名聲就能在這趙城洪洞叫得響啦,老子這件事可是整大了。”

“大哥,這幾卷破玩意兒真能那麼值錢?”趙三狠狠咬了一口牛肉,滿不在乎地說。

“你知道個啥,德國佬出了高價錢,一平尺五塊大洋,老子怎麼就不能賣給德國佬!這他媽真是一卷值千金哪,有了這些玩意兒,我將隊伍搞大,給兄弟們弄起美國造的裝備,那才叫一個帶勁。”六指鞭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早已經不滿足盤踞在一個霍山了。霍山再大隻有這方圓幾百裏,他還想搞大,搞到太原,搞到三晉大地,那才叫真正的山大王。

馬牛角摸了摸幾根山羊胡子,太陽穴紅得發亮,說道:“大哥,這次我們和小日本結下了梁子,最好要有一番準備。看來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要有準備,才能高枕無憂。”

“準備啥?怕他個鳥,兄弟們手裏拿的不是柴火棍!你到時看著辦,這霍山是我們的地盤,他們小鬼子奈何不了我們。”

趙三拿手摳著牙縫,在一旁說道:“大哥,聽說那廣勝寺裏還有不少金藏,我們幾時下手?”

“是聽說有,就是不知道被那幫禿驢藏到哪去了。”

“這個先不用著急,和我們這次行動一樣,先踩好點,然後渾水摸魚,肯定會萬無一失。現在先讓他們去搶,到時候我們坐收漁翁之利。”馬牛角顯得深謀遠慮,太陽穴突突跳了好幾下。

“二當家,有你在我身邊,真是省了不少心,來,喝!”六指鞭一仰脖子,酒順著胡子往下滴。

“是啊,大當家二當家一個能武,一個能文,文武結合,這世道再一亂,我們馬上就能把太嶽山給占了!"趙三一臉諂笑,開始拍馬屁。

“好!趙三你好好跟著老子幹,不會虧待你。”趙三說到六指鞭心裏去了,他高興得哈哈大笑。

一旁,馬牛角顯得有些陰沉,抬起渾濁的眼睛說:“大哥,你聽沒聽說^路軍也在尋找金藏?這樣一來,問題就複雜了!”

“複雜個屁,我早就聽說從太嶽軍區過來人了,他們敢怎麼樣?”

“但是,龍遊山可是他們的人。”

一提到龍遊山,六指鞭愣怔一下,被噎在了那裏。起先龍遊山在山上當二當家,就因為和六指鞭意見不合,下山單幹了。龍遊山雖說上山時間不長,但是名聲在外。他講義氣,好多兄弟都服他,當時六指鞭雖然接納了他,卻有意在防著他。六指鞭了解龍遊山,知道這個人不簡單,不管怎麼說,算得上條好漢,遂說:“那些遊擊隊能成什麼氣候,不必放在心上。龍遊山敢鬧事,老子饒不了他,他從我這山上順走了十多條槍,這筆賬我還沒跟他算呢!”

“龍遊山是跟著八路幹的,這事我看他們不會不管,我們既得防小日本,也得防八路!”

“不管,老子啥都不怕!”六指鞭的臉明顯陰了,頓了頓又說道,“趙三,你去通知一下兄弟們,提起精神來,嚴加把守,誰要出了岔子,老子饒不了他。”

天色還早,太陽剛剛升起不久,光線還是金色的,像密織的一張網,罩在大地上。兒隻麻雀不知疲倦地站在太陽裏叫,突然振翅一抖,衝破了光暈,把陽光切成了點點碎片。周和平背著身,雙眉緊鎖,分析道:“我們需要盡快和遊擊隊取得聯係,想要從土匪手裏奪回金藏,看來要打一場硬仗!”

“是啊!不知道龍隊長那裏怎麼樣了,遊擊隊裏麵有內奸,這樣一來,對我們很是不利!”田海也感覺到了亨情不好辦,從不把事當事情的人也顯得憂心忡忡。

“這樣,大家先收拾一下,今天我們出城!我先出去聯絡王紳士,盡快和遊擊隊會合,然後再行商議。”

“現在情況很複雜,你要注意安全!”崔琴眼裏有了擔心,目光變得濕漉漉的。

聽見周和平做出決定,高山坡眼裏也滿是擔心地看著他。

周和平點點頭,算是鼓勵。他走出房間,看了看天色,上了貢院大街。他一身鄉裏人打扮,穿著草鞋,將褲管卷起一截,上身穿一件開襟小短褂,無所事事地東看看西瞅瞅,一直順著貢院大街走。花了半個小時,周和平才走出了貢院大街,再往城西,那裏便是王紳士的宅子。

出貢院大街沒多久,周和平就發覺了情況,後麵一直有個要飯的,鬼鬼祟祟地跟著他。周和平故意放慢了腳步,那叫花子也不緊跟,便開始拍門討飯。周和平毫不猶豫,開始繞道,經過一個十字形巷子,他跳向了一邊。叫花子突然不見了人,開始緊跑起來。剛通過巷子,周和平突然從斜刺裏跨了出來,一把揪住叫花子,厲聲道:“說,跟著我幹什麼?”

“這位爺,我可沒跟著你,我就是一討飯的!”叫花子矢口否認,滿臉的不在乎。

周和平一打量,就知道此人是受雇於人,說:“好,不說也行,這就跟我一起去保安大隊。”

“爺,我說了不好交代啊,別人可是付了費用的!”

周和平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鬆了手說道:“費用我同樣給你,快說,是誰雇你來的?”

“是一個女的,這娘們兒長得可俊了!”

“女的,多大歲數?”

“二十多。”

“在哪裏找的你,什麼時候找的?”

“就是這幾天,在貢院大街上。”

周和平放了手,心裏一凜,看來剛進水柄雲客棧就被人盯上了,盯住他的那個人會是誰?他心裏滿是問號,付了賞錢,讓叫花子趕快走。

叫花子走後,周和平變得更加謹慎,在巷子裏繞了半天,才來到王紳士門前。王紳士門前貼著一對木板年畫,栩栩如生,如果年畫完好無損,表明是安全的。如若年畫被揭下,定是有事情發生,這是他們的約定。

見到王紳士,周和平將最近發生的情況一說,王紳士沒想到事情會如此複雜,他的意思也是要盡快聯絡上龍遊山,爭取奪回散落的金藏。兩人遂約定中午時候,在城門外相見,然後由王紳士帶領他們去和龍遊山接頭。

把事情商定完,周和平小心翼翼地離開,回到水棲雲客棧,幾個人簡單統一了一下看法,準備離開。

整個客棧發生的一切,都逃不脫水棲雲的眼睛。一有空閑,她就會坐在房間裏看著樓下和大門,誰出了,誰進了,她都一清二楚。突然,門外麵走進來兩個人,水棲雲吃驚得站了起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一一李潔茹興高采烈地挽著李方正回來了。李方正放出來了?水棲雲手指輕輕劃過窗台,誰將他放出來的?顯然李潔茹沒有這個能力,要不然前日哪會如此焦急,那會是誰?水棲雲腦子裏一連串問題,眼神緊緊跟著進門的兄妹倆。

樓下順子將発子搭到桌上,打招呼,說:“哎喲,我說今兒個怎麼有喜鵲叫呢,原來是迎接您回來了,今兒天氣不錯,趕緊歇息歇息。”李方正滿臉是笑,並不像從監牢裏出來的模樣,拱了手說:“借你吉言,多謝多謝。”也不想多做停留,抬步就往樓上走。

水柄雲從房間裏迎了出來,對麵碰見兄妹倆,忙笑著說:“李先生總算回來了,可把你妹妹擔心死了,怎麼樣,遭罪沒有?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還好,多謝水老板掛念!”李方正雖然胡子拉碴,整個人還是透著精神。他顯然在牢裏受了不少折騰,兩個眼眶陷進去很深。

李潔茹兩眼晶亮,搖著哥哥的胳膊說:“哥,得好好感謝水老板哩,為了你的事,她可沒少幫我們。”

“水老板為我的事操心了,來這裏,給您添了不少麻煩,還請多多見諒。”

水棲雲知道這個李方正,總是彬彬有禮的,卻始終給人感覺有一絲距離。“我也沒幫你什麼,就是跟上原康夫說了說,卻沒起到多少作用。”

李方正畢竟年輕,哪裏知道水棲雲這句話的用意,她是在打探。“多謝您的幫忙,您和上原先生的幫助我銘記在心,日後定當感謝。”說到這裏,李方正是很明顯地想結束談話。

水棲雲聽明白了,他放出來和上原康夫也沒有關係,側了身說:“快別提什麼感謝不感謝的,回來了先休息一下,蓉蓉,打點熱水給李先生送去!”

李方正推辭一番,卻不過情意,還是應允了。蓉蓉進到李方正房間,隻見窗明幾淨,鋪蓋齊整。將看到的情況給水棲雲說了,水棲雲點了頭,坐在樓下大廳中曬著太陽想心事。看來李潔藥早就做好迎接李方正回來的準備了,這是誰在暗中幫他們?

周和平在屋裏收拾東西時,就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出來的時候和李方正打了個照麵。他挑著擔子,發出吱吱的聲音,從樓上下來,見水棲雲一手撐著腮,安靜得像一泓清水,全然沒了平時的模樣。她坐在那裏,如一條蕩著波光的河流,平靜、舒緩,誰也不知道流向了哪裏。

“水老板在想事?”周和平停下步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