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尷尬”二字是他先有了體驗,才有了認識的。那是一種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種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發木了,那可沉默卻一直沒有打破。這時,李金魁把小手伸進了褲腰,他是想抓癢的。可他的手剛一貼進褲腰處,立時就感覺到了什麼,在那一刹那間,他腦海裏轟了一下,那也許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頓悟,立時有了醍醐灌頂之感!他慢慢、慢慢地從褲腰裏掏出了小手,小手裏高擎著那兩串螞蚱……他舉著那兩串螞蚱,由於緊張用略顯嗑巴的童音說:“姑、姑奶,也、沒啥拿。”立時,表姑奶那高揚著的頭垂下來了,她吃驚地望著這個鄉下小人兒,望著那一雙黑黑的小眼睛;接著,她又望了望那兩串串在毛草上的螞蚱,大張著嘴,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時,隻見裏屋跑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臉欣喜地跳出來,頓著腳高聲說:“我要!我要……”頓時,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臉像鬆緊帶一樣彈回了一抹笑意,也彈出了一抹慈祥,她笑著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好,好。拿著吧。”爺的臉也鬆下來了,他訕訕地笑著,說:“你看,也沒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他說:“來就來了,還拿啥?”接著又說:“這孩子怪機靈的,叫啥名呀?”爺慌忙說:“小名叫個辮兒,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說:“這名兒好哇。”爺說:“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個口哨。”表姑奶擺了擺手,說:“孩子,你過來。”爺趕忙推他一把,說:“去吧,見見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裏老太大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進兜裏,從兜裏掏出三塊錢來,放在了他的小手時說:“拿去吧。”李金魁勾著頭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爺又趕忙說:“還不謝謝姑奶……”

出了門。李金魁默默地掉了兩滴眼淚。

在回去的路上,爺默默的,他也默默的,誰也不說話。那仿佛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麵在眼前一閃一閃的,可他什麼也看不見……那兩串螞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著,而爺常掛在嘴上的“城裏的表姑奶”卻在他的眼前匐然倒下了,兩串螞蚱成了“城裏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兩串螞蚱成活了一個思想,那味道是許多個日日夜夜之後才咂摸出來的。

當爺倆路過一個集市的時候,爺才開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他說:“金魁,爺喝二兩吧?”小人兒停下來,詫異地望著爺,他發現爺臉上竟有了一絲巴結的意味。爺說:“要不,一兩也行?”俗話說麥熟一晌,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李金魁從兜裏掏出錢來,默默地遞給了爺。爺接過錢,拿在眼前看了,訕汕地說:“我隻喝二兩。”於是,爺倆在街邊的小攤坐下來,爺要了二兩散酒,一小碟花生,“吱、吱”地喝著,爺的臉紅了一小塊,那紅像補丁一樣。爺說:“酒是人的膽呢。”爾後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要盤煎包吧,我的孫子還沒吃過水煎包呢。”說著,他站起身。要了兩盤水煎包,一盤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盤放在了李金魁的眼前,他先伸出二個指頭捏了一個塞進嘴裏,嚼了,又咂了咂指頭上沾的油,咽下去後才說:“吃吧,香著哩。”煎包太香,不頂吃,這麼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爺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爺,爺又說:“罷了,一不做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孫子還沒喝過肉胡辣湯呢。”說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湯……仍是爺先嘬了一口,問:“嚐嚐,辣不辣。”他趕忙也嚐一口說:“辣。”爾後,爺小聲吩咐說:“金魁,回去可別給你娘說。”

可是,一回到家,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進門就一躥一躥地嚷嚷道:“他姑奶親著哪,這回可讓咱金魁見世麵了!……”娘問,吃飯了麼?爺就說:“哪能不吃飯?不讓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就是不讓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爺進屋後就像個小磨似的,轉著身子吹噓道:“聞聞,都聞聞。叫咱娃說吧,叫娃自己說,他姑奶親著呢!……”

爺僅喝了二兩酒,卻又一次生動地敘說著城裏的見聞,滔滔不絕他講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話”……這可以說是他們家的保留節目了,爺百說不厭。可是,當爺說出一嘴白沫子的時候,卻見孫子獨自一人在院子裏站著。娘探頭朝外看了說:“這娃咋啦?”爺說:“輕易不進回城,他姑奶親,怕是受不住了……臨走時還塞給他兩塊錢呢。快拿來讓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進去。他站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裏像個小木樁似的立著,一句話也不說。後來爺出來了,爹出來了,娘也出來了,三個轉著圈問他,問他是怎麼了?可李金魁仍然一聲不吭地在院子裏站著,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樣……爺摸了摸他的手,說:“不燒啊。”

最後,他慢慢地噓了一口氣,還是說話了。他說了一句讓三個大人都莫名其妙的話,他站在院子裏,望著眼前的茅屋,說:“窗戶大小了。”

隻有兩塊錢。

也正是那兩塊錢改變了李金魁的命運。

兩塊錢不夠封一刀禮,所以,李金魁最終也沒有成為“李瓦刀”。然而,就是這兩塊錢加上六個雞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莊小學的一名學生。

那時上學便宜,學費才一塊六毛餞,書費五毛,加起來一共兩塊一,還是不夠,爺去代銷點裏賣了六個雞蛋,三個雞蛋一毛,算是交上了書費;剩下的三個雞蛋,爺死纏活纏的,跟代銷點的洪昌費了半天嘴,才換了五支鉛筆和一塊橡皮,橡皮是饒頭。洪昌不了,洪昌罵道:“舅?俺舅,你又來了?把帳清了吧。你欠的帳還沒清。”爺說:“鱉兒,不救你你死牛肚裏了!……這是這,那是那,兩碼子事。”爺又說:“饒一塊吧,饒一塊。”洪昌板著臉說:“你今天賒一兩,明兒賒一兩,一兩一兩可都在帳上記著呢……”說著,他又罵起來:“嗑爬子嗑出個臭蟲,你算個啥球仁!也敢來一回回蹭”爺臉上紅了一小塊,爺說:“饒一塊吧。哄昌,將來你瓜子不定結個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說:“三歲看大,就這兩筒鼻涕……”爺趁他說話的當兒,伸手抓了一塊橡皮……洪昌趕忙去奪,見奪不過來,就在爺的頭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爺仍然笑著說:“又跟你叔亂哩?……”說著扭頭就跑,到底把橡皮賴下了。

就要開學了,他還沒有書包。上學的書包是娘連夜用碎布頭縫的,作業本是他自己用撿來的煙盒紙緝的。煙盒紙有的太皺娘給她在石頭下壓了一夜,總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書包上學時,老師點到李金魁時,他愣了片刻,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匆忙站起身來說:“我、是我。”老師為此多看了他兩眼,說:“你就是李金魁。”他小聲說:“是。”老師“哦”了一聲說:“李金魁同學,你坐下吧。”

上學了,知識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後的日子裏,李金魁總是想起爺逃跑時的情景。為了二分錢一塊的橡皮,爺擰著身子一躥一躥的,跑起來像夾了尾巴的狗一樣,那樣子引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代銷點的洪昌沒有真去追趕,洪昌隻是做出一種要追趕的樣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銘心。以後爺每次撞見洪昌,那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像偷了他什麼一樣。這種感覺是從物質滲到精神的,是一種時間中的升華,是從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來的。在時光中他發現了給予和索取的奧秘,那就是無論多麼小的事物,給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張臉;而索取是低賤的,索取在心理上永遠處於劣勢。你給了人家一點什麼和拿了人家什麼。那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這種關係有一種本質上的差別。這個烙印伴著他讀完了六年小學,在這六年裏,他一邊認字一邊用這些字來體味和豐富感覺。他是蘸著感覺來認字的,所以他認字認得很快,學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這六年時間裏,他一共用了一萬八千三百四十六張煙盒紙,香煙的氣味伴著他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他的煙盒紙作業本在大李莊小學是獨樹一幟的,他的綽號在大李莊小學也幾經變換,有一段時間,學生們都叫他“紅錫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抱”,還有人叫他“白河橋”,也有人叫他“哈德門”,還有人稱他“飛馬”,都是香煙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師都認識他,都知道本村有一個叫李金魁的學生。他的煙盒紙作業本因為不合尺寸常常擺在一摞作業本的上邊,每個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先是翻過來看一看煙盒紙上的圖案,然後才去批改寫在煙盒紙上的作業,改的時候也格外的細致。如有錯處,老師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課堂上講一講的,每到這時,老師就顯得格外興奮,老師站在講台上“嘩、嘩”地揚著那由煙盒紙緝的作業本,高聲說:“同學們,看看這道題是怎麼錯的?為什麼會錯呢,二個小數點啊?!……”同學們望著那些在講台上空飛舞的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這樣,煙盒紙使他在大李莊小學成了學生們的笑料,煙盒紙也使他在小李莊小學出了大名。畢業的時候,整個大李莊小學獨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縣一中。

這是煙盒紙的勝利。

那一年的夏天,發通知的時候,李金魁正在田裏割草。捆一躥一躥地走來說:“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條條地在玉米地裏蹲著,手裏握著一把小鏟,一身的汗水。他拾起頭看了看站在田邊上的爺,而後才從玉米棵上取下那條爛褲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擰,歡歡地跳出來說:“爺,是縣中吧?”捆揚著手裏的那張紙說:“是。光彩呀!就你一個。走,進城給你表姑奶報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卻又慢慢地把那褲子脫下了,依然掛在玉米棵棵上,往地裏一蹲,說:“爺,我不去。”

捆手搭涼棚看了看孫子的下身,笑著說:“咋?鴨娃兒大了?”

李金魁臉一紅,不由得又嗑巴起來,說:“不、不去。”

捆說:“你看這娃,你看你這娃……”捆隻說了兩句,就再也不說了,孫子的眼正望著他呢。陽光下,地邊上,一個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著看著就把爺看小了。捆撓了撓頭,訕訕他說:“不去就不去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頭前隊上出了咱兩棵樹,作價八十,還沒給呢……”

在那個夏天裏,捆一直跟在新任隊長李大牙的後邊,絮絮叨叨他說:“隊長,那樹,那樹可是好樹,還不該給哩?”

李大牙最喜歡的事就是敲鍾,他每天都站在村頭那棵掛有一口舊鍾的老槐樹下,用力敲響那口鏽跡斑斑的大鍾,讓人們下地幹活。李大牙敲完鍾隻給了他一個字,李大牙說:“蟲!”

捆說:“結了吧,那樹,你給結了吧。”

李大牙還是一個字:“蟲!”

捆巴結地笑著,磨著身子給隊長說好話,再敬上一支煙,說:“明明說好的,說是麥罷給,那樹……”

說急了,李大牙就齜著一口黃牙說:“蟲!鬧什麼?隊裏沒錢。”

捆急了,說:“不是有煙款麼,說過要給錢哩,咋就不給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話:“你告我去吧!”說了,扭頭就走。

捆仍笑著跟在隊長的屈服後……

就在那個暑期裏,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裏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時總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爺爺碰麵。他自從碰上了幾次之後,就再也不從村街裏過了。他不隻一次看到隊長李大牙在捋爺的頭,爺總是像孩子一樣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隊長一次一次地捋爺的頭,一邊捋一邊說:“捆,你個老蟲!你個酒眯瞪。我還不知你麼?你欠洪昌的酒帳結了麼?”爺個兒小,爺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樣在他身前轉著,可爺仍然笑著,爺總笑著說:“別亂,別跟你叔亂……那樹,還是結了吧。”

後來他才知道,爺的確欠著洪昌代銷點裏的酒帳。他總是偷偷地在洪昌那裏賒酒喝,是那種五分錢一兩的紅薯幹酒,他一兩一兩地賒著喝,喝出了臉上的那一小塊紅,也欠下了一筆一筆的酒債。洪昌跟李大牙是兒女親家,洪昌不說話,李大牙是不會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