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在夏日的村街裏,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總是出現爺的那白蒼蒼的頭,爺的頭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亂劃……他覺得李大牙捋的不僅僅是爺的頭,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為了那八十塊錢,爺仍然不屈不撓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後: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兩碼事,洪昌是洪昌,隊裏是隊裏……”

於是:李金魁哭了,一個人兒因為沒有辦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麥場上默默地想了一個晚上,滿臉都是傷心的淚水,頭上有月亮,不一樣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圓,可月亮一點兒也幫不了他,月亮離他太遠了。一直到了後半夜,他悄悄地掉到了爺住的牲口棚裏,對正起夜撒尿的捆說:“爺,那錢,你別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對著孫子,一邊撒尿一邊說:“咱不要?樹是咱的,咱憑啥不要?”說著,他係上腰帶,轉過身來,很自信他說:“金魁,你放心,爺能要回來,誤不了你開學。鱉兒答應過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輕輕地吐了口氣,默默他說:“爺,我去要吧。”

捆詫異地看了看孫子:“你?”

李金魁說:“我去。”

捆怔了怔,說:“要不讓你娘出麵?娘們家好說話。”

李金魁重複說:“我去吧。”

捆說:“你想試試?試試也成,你已是縣中的學生了,對不對?”

捆又說:“他要罵,就讓他罵兩句,罵罵也長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滾哭……”

李金魁不語,他垂下眼皮,像個小鬼魂似的飄出去了。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風涼涼的,當隊長李大牙趿拉著鞋,大聲地咳嗽著,匆匆趕到村口敲鍾時,卻見老板樹上綁著一根繩子,繩子上吊著一個小人兒,人下是一雙腳,腳尖下點著一摞碎碎,那磚頭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嚇了一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孫子——李金魁!

李大牙嚇壞了,忙說:“金魁,娃子,你、你你你……這是幹啥呢?!下來,快下來吧。”

李金魁蒼白著一張小臉,輕輕地吐一口氣,說:“給我樹錢。”

李大牙說:“娃子,有話好說,你先下來……隊裏確實沒錢。”

吊著的李金魁喉嚨裏“咕勾”了一下,兩手拽著繩套,再吐一口氣,默默他說:“我知道你不想給……”說著,隻見他腳尖一踢,腳下那摞碎磚頭“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個人整個吊在樹上……

這時,李大牙的臉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時候,村人們馬上就要湧出來了,到了那時候,一村人都會說,是他在逼一個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時候,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他忙撲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兩條腿,連聲說:“我給我給我給……我立馬給!”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氣,喃喃說:“你真給?”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來了,他張著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說:“我真給。我不給我是孫子,你是爺,你下來吧!”

李金魁又說:“你別捋我爺的頭……”

李大牙說:“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隻要下來……”

李金魁說:“你要再捋我爺的頭,我就死在你家大門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說:“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決了,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解決了?!……

事後,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一根繩子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爺跑了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把錢要回來,眼看著沒有辦法了,他沒有任何辦法。天不能幫他,地也不能幫他,爹、娘、爺,誰也幫不了他,他已無路可走了。其實,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經怕到了極限,他的心也已經抖到了極限。李大牙野得就像得紅頭牛一樣。在村裏沒有人是他不敢罵的,沒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莊所屬的十個隊裏,他是最厲害的一個隊長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繩子就產生了一個辦法。那隻是一根草繩,是捆草用的繩,繩在這裏好像是沒有一點用處,繩是無勢的,繩也僅僅是圈成了一個套,掛在了樹上……於是,沒有辦法也就成了辦法。這個夢幻一般的過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盡的,隻是在事過之後,他才發現,一根繩子可以產生一種定力,一根繩子也可以產生一種辦法,這是一種從無到有的認識,也是一種從死到生的體驗。於是,十三年的時光,十三年的感覺在這一刹那串了起來,串出了一種對人和對自然的再認識,串出了一種生的頓悟。那時,他一口氣跑到田野裏,躺在草地上,眼望藍天,滿含熱淚地高聲喊道:“草啊,那生生不滅的草啊!”

夏天過後,當李金魁背著鋪蓋卷,兜裏揣著他自己要來的八十塊錢,興衝衝地到縣城中學上學去的時候,他也背走了一種無畏的豪氣。

一路上,捆嘮嘮叨叨地對孫子說:“到城裏要小心些,城裏人怪哪,要是有難處,就去找你表姑奶,你姑奶家闊著呢……”

李金魁一聲不吭,隻默默地走著。來到了城裏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說:“爺,你坐下歇歇腳吧。”捆說:“我聞不得香味,那味燒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說:“你,你坐。”捆說:“歇歇也幹歇歇。”說著,他就在一個飯鋪前坐下了。隻見孫子堂堂地走過去,片刻時光,就端來了兩盤水煎包,兩碗肉胡辣湯,四兩燒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著孫子,正要說什麼,隻見孫子重新背上鋪蓋卷,說:“爺,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地望著孫子,眼裏淚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過頭來,說:“爺,錢我給過了,你吃吧。”

李金魁略顯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學時才開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為一個叫做李紅葉的女同學。

在記憶時紅葉首先是一種聲音,童年裏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三國的娘幺嬸嘴裏吐出來的,帶有一股高粱米的氣味。在夕陽的紅燒裏,高粱地像一蓬鋪天蓋地的火焰,火焰在風中“嘩嘩”響著,忽紅忽綠,飛舞著一個橘紅底鑲金邊的聲音……爾後,在漫長的時光裏,“紅葉”逐漸地幻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疊是在縣城中學裏完成的。開學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裏的第五排第四個位置上,聽到手拿花名冊的老師高聲喊道:“……李紅葉。”隻見坐在他前邊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紅短袖衫女同學應聲站了起來:“到。”

“到”字像珠兒一樣打在了他記憶的神經上,那聲音脆生生地敲開了歲月的閘門,有一種東西像水一樣漫出來了,於是記憶中童年裏的“紅葉”與坐在教室裏的紅葉重合了。重合產生的猜測,那麼,那個“紅葉”與這麼一個紅葉是不是一個人呢?

紅葉就坐在他的前邊,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臉,想看一看她長得什麼樣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隻是烏黑的剪發和脖子上的一小塊白,那一小塊白上還長著一顆紫紅的小痞子,那個小痦子在她的衣領處時隱時現,他每一次勾動脖頸,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來,倏爾就又不見了。在一段時間裏,這個誘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煩意亂,它就像虱子一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來!李金魁自然不敢。

後來,李金魁為此罵過自己,他說,你他媽的是來上學的,還是來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個啥東西?!看黑板!

此後,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內心裏,仍然存著這樣一個念頭,他很想知道這個紅葉與童年裏聽到的那個“紅葉”是不是一回事。可是,開學很長時間了,他一次也沒有跟她照過麵,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長得什麼樣。這個叫李紅葉的女同學並不住校(那麼,她一定是城裏人了),她一下課背上書包就走了。按說平日裏也是有機會的,可他堅持著不去主動看她,這樣一來,機會也就失去了,這似乎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也是一個深藏在內心裏的向往。

有一段時間,李金魁經常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廢品收購站去。他偶然發現那家廢品店裏有許多收來的舊作業本,那些寫過的作業本是論斤稱著賣的。上中學了,作業太多,不能再用那種煙盒紙當作業本了,再說他也沒時間去撿煙盒了。於是這些很便宜的舊書紙就成了他的作業本。那個管廢品收購站的人是個歪脖,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著叫歪叔,開始的時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廢書紙,賣給他五分錢一斤,待買過兩次後,有些熟識了,他知道這個歪脖也愛喝兩口,就給他買了兩瓶散酒掂去了,說:“歪叔,你看,整天來麻煩你。”歪脖非常高興,就說:“學生,你說哪兒去了,你叔是一個收廢品的,哪值得你這樣?這、這、太不像話了……”可此後,待李金魁再去廢品店時,歪脖就說:“學生,你進來挑吧,隨便挑,你叔一分錢都不收你的。”就這樣,一來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剛從廢品店裏出來,迎麵碰上了三國。於是,一個久遠的謎語就此解開了。

那天,三國肩扛著一布袋紅薯葉,胳膊上還挎一籃子紅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見李金魁時,他愣了,想說話又有點不好意思。李金魁說:“三國,你幹啥呢?”三國見李金魁不記仇,就咧嘴笑了笑說:“我娘讓我給我大伯送點紅薯葉。我大伯愛吃紅薯葉。”李金魁見他累出了一頭汗,就說:“三國,我幫你拿點。”說著,他走上前去,從三國手上取下了那籃紅薯,這樣一來,三國輕鬆了許多。三國甩著手說:“你知道我大伯是幹啥的?”李金魁說:“不知道,你大伯幹啥?”三國說:“我大伯是校長,我大伯是縣一中的校長啊。”李金魁“噢”了一聲,再沒說什麼。三國說:“我大伯戴的眼鏡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國忙說:“真的,真的,騙你是孫子!”校長家就住在縣一中的後邊,是一個小院。來到小院門前時,李金魁站住了,他對三國說:“三國,到地方了,你去吧。”三國說:“走吧,你幫我拿了這麼遠,一塊去吧,也認識認識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國那語氣,就把紅薯籃往地上一放,說:“你自己去吧,我還有節課呢。”

過了大約有一個星期,有一天,輪到李金魁值日打掃衛生,他正在教室掃地時,突然發現門口一黑,有一個女同學匆匆走了進來,這位女同學在門口處站了一下,而後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說:“李金魁,你為什麼不理我?咱們是老鄉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來,他先是聞到了一股香絲絲的氣味,看見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秀氣橢圓臉姑娘,穿一身米黃的格格衫,臉兒白白,兩眼大大的,嘴角處汪著兩個淺淺的酒窩……片刻之間,他腦袋裏“轟的一下,像有什麼東西炸了個洞似的,積存了很久的東西重又漫了上來……他的心嶺嶺跳著,人卻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幹瞪著兩隻眼睛,就是說不出活來,那句話在喉嚨裏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後才勉強地、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你、你、你……你就是、是紅、紅葉?”

李紅葉有點吃驚地笑著說:“是啊,我就是李紅葉。怎麼了?你不知道?一個教室坐這麼久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裏積存的東西大多了,那舊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沒有轉過彎來:“你、你你……就是、是……紅葉?”

李紅葉當然不明白他心裏曾經有過兩個“紅葉”,看他急得說不出話來,臉都憋紅了,就轉了話題說:“那天你不是跟三國一塊到我家去了麼?你為什麼不進去呢?”

李金魁這時才有點緩過勁來,他說:“三國?……”

李紅葉說:“三國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說:“噢,噢。也、也沒什麼事……”

李紅葉說:“沒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聽同學們說,有個人整天不說話,光啃幹餅子,菜也不舍得吃,竟考了第一,原來是我的老鄉啊!”

李金魁臉紅了……

李紅葉忙說:“好,好,你掃吧。我爸說,讓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說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紅葉走後,李金魁仍然呆呆地立在那裏,手裏拿著那把苕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說:“她就是紅葉,原來她就是‘紅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