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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葉”由聲音還原成了一個鮮活的人,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童年裏的印象在無限地擴大,織出了一個稠密的聯係,在高粱地裏飛出的兩個字,竟然在現實中化成了校長的女兒,這是多麼大的驚喜呀!這時他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從這天起,他居然變得口吃起來,他總也說不好第一句話,越是激動越是說不出話來,一到說話的時候,他就不由得緊張,一張嘴就卡殼,非得過上一會兒,才會逐漸地緩過勁來。他為此非常沮喪,說話時就更加的注意,誰知越是注意越壞事,嗑巴得就更厲害了。於是,從這天起,他又成了學生們的笑料。

紅葉就在他的前邊坐著。每當同學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她總是不由得要轉過臉來,朝他投來同情的一瞥。怎麼說呢?人在人眼中是會變的。紅葉初看他時,他不過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家夥,穿得破破爛爛的,脖子髒得像車軸一樣,也不知道洗,身上還有一種很難聞的氣味。可是,看著看著,他在她的眼裏就發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也許是可憐他的處境,也許是熟悉產生了一種親情。她總是越來越多地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光,那光是別的男孩身上所沒有的。每當他的口吃引起同學們哄堂大笑時,他總是默默地、孤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一聲不吭。這沉默又激起了她更多的同情。不知從什麼時候,她陡然產生了要幫他一把的願望。

一天,臨上課時,有個綽號叫“大嘴”的同學突兀地把他拽住了。“大嘴”是縣公安局長的兒子,平時就有些霸道,說話橫橫的。他一把拽住李金魁說:“結巴,我那支藍杆筆找不到了,是不是你拿了?!”

李金魁一怔,說:“啥、啥、啥……筆?”

“大嘴”學著他的結巴語氣說:“你說啥……啥……啥筆?——鋼筆!”

“哄”的一下,同學們笑了,立時都圍了上來,他們都望著他,那眼光很複雜。於是,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說:“是,是我拿了。”

“大嘴”得意洋洋他說:“哼,我想著就是你!操,下課給我拿回來!”

人們的目光像箭一樣在李金魁的身上射來射去,可他卻一聲不吭,他再沒說什麼……

第二天上午,李金魁遲到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匆匆走進教室,把一支藍杆鋼筆放在了“大嘴”的課桌上。“大嘴”拿起筆看了看,有點詫異他說:“我的筆好像……是這一支麼?”

李金魁說:“是、是。”

不料,剛剛上了兩節課,坐在前邊座位上的李紅葉“呀”了一聲,說:“我這兒多了一支筆,這支筆是誰的?”說著,她高高舉起那支筆,那正是一支藍杆鋼筆!”

同學們全部看著那支筆,而後又齊涮涮地咽過頭去看“大嘴”……“大嘴”大張著臉愣了一會兒,才說:“我的我的,是我丟的。操!”

此刻,李紅葉拍案而起,厲聲說:“馮相義,你怎麼能這樣?!你太不像話了!你怎麼能亂懷疑呢?!”

“大嘴”看了看李紅葉,又望望李金魁,嘻皮笑臉他說:“這關你什麼事?我又沒逼他,是他自己承認的……”

這時,李金魁冷冷地看了“大嘴”一眼,看得“大嘴”身上一寒,竟乖乖地把那支筆給李金魁送過來了……

這天晚上,李紅葉突然來到李金魁的寢室門前,脹噗激動地高聲叫道:“李金魁,你出來一下。”

已是秋末了,風寡寡的,帶些微的寒意。可人的心卻很熱。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校園後邊的操場上。天很高很遠,星星一碎碎的月亮,月光撒下一地銀白,周圍汪著片暖暖昧昧的黑,不遠處校舍裏的燈光亮著一盞一盞紅,顯得很溫馨。李紅葉默默他說:“你為什麼要承認呢?你不該承認的。”

李金魁一張嘴就噎住了,話一直在喉嚨裏卡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人、人家、懷懷……疑咱咱咱……”

李紅葉說:“他懷疑你,你就承認麼,他要懷疑你殺了人,你也敢承認?”

李金魁不語……

李紅葉說:“那支筆是你在商店裏買的,對吧?”

李金魁說:“是。”

李紅葉望著他說:“你怎麼能這樣呢?要是那支筆找不到怎麼辦?你不就成……偷了麼?”

李金魁說:“愉偷、偷就偷吧。人家已已、經懷疑了。我、我就是不承認,他也照、照樣懷懷疑……一、一個窮字在我臉上寫著,他能……不懷疑麼?”

李紅葉很驚訝地望著他:“你這個真奇怪,人家一懷疑,你就認了,也不解釋?”

李金魁說:“他怎麼就不懷疑你……你呢?他怎麼就不懷疑別、別的呢?他懷疑就說明他認定是我了,解釋有什麼用?”

李紅葉說:“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李金魁說:“這就是窮人的邏輯。”

李紅葉嗔道:“你再這樣說我不理你了。”

李金魁說:“對。你別理我。理我沾你一身窮氣,劃不來。”

李紅葉說:“你再說……”

李金魁說:“我不說了,我走了。”說著,扭頭就要走。

李紅葉一頓腳說:“你站住!”

李金魁扭過臉來,說:“有話你說吧。別說你讓我站住,是個人都能讓我站住……”

李紅葉氣得直跺腳,說:“你你……怎麼這麼強啊!”

夜裏,李金魁睡不著覺了。他眼前總是晃動著紅葉的影子,紅葉的發辮,紅葉的脖子,紅葉的臉兒,紅葉的眉兒,紅葉的眼兒……那影像是一幀一幀的、一片一片的在他眼前出現,而後又是一段一段地放大。一個姑娘在他的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攪動,整體上看是模糊的,那僅是一個亭亭的白色剪影;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那顆痦子叫人多想摸一摸呀!往下就出現了“白亮亮”的感覺,不管他怎麼想,最後總要落到“白亮亮”上,一片“白亮亮”!……接下去又叫他有點後怕。他對自己說,金魁呀,可不敢瞎想啊!你是誰呀?人家又是誰呀?人家可是校長的女兒,人家是金枝玉葉呀!再說,你不能讓人家可憐你,她是看不起你才可憐你,你可不能讓她可憐哪!收心吧你,收心吧。還是好好退回來,讀你的書吧,前程要緊哪!……這麼思來想去的,他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他咬著牙一軲轆從床上爬起來,獨自一人在校園裏的操場上跑了二十圈,跑出一身的大汗!

緊接著,期中段考時,李全魁僅考了第七名,還是班裏的。於是,他一下於懵了!他悄悄地跑到校外的一片楊樹林裏,狠狠地扇了自己三個耳光!他說:金魁呀金魁,你完了!

此後,李金魁才開始真正退卻了。他不再看她了,也不再想她了,一門心思鑽在了書本裏。夜裏,為了避開她,他常常到那個鄰近的廢品收購站裏去,在那裏一邊為歪叔看門,一邊讀書。

然而,李金魁越冷,李紅葉卻越熱,她越來越感到李金魁的與眾不同。那寒寒的目光總讓她忍不住地牽掛。校長的女兒,長得又漂亮,學校裏有多少小夥想跟她說話呀!可是,卻有這麼一個黑小子,連看都不著她一眼,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她總想罵他一頓,可一走到他跟前時,她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剩下的隻有猜測和柔情。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悄悄地給李金魁送吃的,有時候是兩個白饃,有時是一個雞蛋……偷偷地塞到李金魁的課桌抽屜裏,不讓任何人知道。而李金魁卻總是不動聲色地給她退回去。這在兩人中間成了一種較量,一種意誌的較量,你送,我就退,你越退,我越送。終於有一天,李金魁煩了,他找到李紅葉說:“李、李紅葉,你你你……別再送了。你你……也別可憐我。我一個鄉下人,你可憐我耽誤事。”李紅葉也冷著臉說:“我為啥要可憐你?誰給你送了?你怎麼知道是我給你送的?是你自己心裏有鬼吧?”李金魁說:“那那、那好。我給你說,你要再送,我就吃了,我吃也白吃,吃了也不感謝你!”李紅葉說:“你吃不吃關我什麼事?誰讓你感謝我了?!”說完,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後,她在心裏忍不住笑了。

此後,李金魁對自己說,反正我也說過了,賤就賤到底!我就白吃你,誰讓你送的?!於是,李紅葉再送什麼,李金魁就吃,吃了也不理她。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我這人說到做到,吃也白吃!他想,我就這樣,“肉包子打狗!”她就不會再送了。誰知,這倒給了李紅葉一個具有隱蔽性的喜悅,一個姑娘深藏在內心裏的小秘密。人一有了秘密,那心氣就不一樣了,李紅葉像是渾身都長了眼睛,時刻關注著他,這反而造成了無形的貼近。她送的更歡了,職責三差五的,她都要給李金魁送點什麼,有時,她實在沒什麼送了,就上街去買上幾塊糖……她甚至動員當校長的父親給李金魁申請到了每月可以補貼六塊錢的助學金!可是,在教室裏,兩個人誰都是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形同陌人。

寒假快到了,臨放假前的一天,李紅葉在收拾書包的時候,突然在書包裏發現了一包軟綿綿的東西。她悄悄地打開一看,竟是整整一打手絹!在那時候,她雖然是校長的女兒,一次也沒見過這麼多手絹。十二條啊,整整十二條!她的臉“噴”的一下就紅了,紅得發燒發燙,她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那種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她真想大喊一聲……可是,她僅是匆匆地背上書包,快步走出了教室,她覺得要是再晚一會兒,她就瘋了!

李紅葉背著書包像遊魂似的在街上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隻是走,不停地走……也許是等待太久了,企盼太久了,她雖然並不期望有回報,可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怨氣的,她也替自己不平,可是,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幾乎是給她以摧毀性的打擊!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走著,走著,她來到了縣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店。在商店的櫃台前,她忍不住問了手絹的價格,她平時買的是兩毛五一條的,那已是較好的,而這種有各種圖案的手絹卻是五毛錢一條,是商店裏最貴的一種……她喃喃地說:他真敢哪,他真敢!

傍晚,在縣城邊的小橋上,她截住了背著鋪蓋卷準備回家的李金魁。她一見他,就激動他說:“李金魁,你呀你呀……你怎麼能這樣哪?誰讓你給我送手絹了?!”李金魁站在那裏,連頭都沒抬,說:“你、你……弄錯了吧?我我……連飯都吃、吃不飽,我會給你送手絹?!”李紅葉一怔,說:“不是你是誰?你還不承認?”李金魁說:“我早就給你說過了,我、我是個吃白食的。我會幹那種事?”說著,他把鋪蓋卷往肩頭上一撂,徑直走去了。李紅葉沒有辦法了,喊道:“你真無賴呀,李金魁!”李金魁立時勾回頭說:“城裏人,你這話說對了。我就是一個十足的鄉下無賴!”

整整一個寒假,李紅葉都是在心焦火燎中度過的。她腦海裏驅之不舊的是那一雙寒寒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樣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一天到晚都心神不寧的,人像垮了一樣。過年的時候,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就以看二叔的名義騎車跑到鄉下去了。可她僅在二嬸家呆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讓三國領他去了李金魁家。進了門,就見一個弓腰老頭半仰著身子,扛著一把掃帚,嘴裏淌著長長的口涎,癡癡地看她,一邊看一邊喃喃說:“這是誰家的閨女?跟畫兒一樣!”三國忙說:“這是老捆,金魁他爺,你別理他!”可李紅葉卻迎上去說:“爺爺,我是李誌堯家的女兒。跟金魁是同學……”老捆一聽,湊得更近些,看了又看,說:“噢,誌堯家的。咋跟畫兒一樣?!聽說你爹當大官了?”三國搶先大聲說:“我大伯是校長!縣中的校長!”於是,李捆喊道:“快,金魁,來客了!”李金魁從屋裏走出來,倚在門旁站著,說:“來、來了?是、是串親戚的吧?”李紅葉看了他一眼,說:“是,串親戚的。順便來看看……”此時,家人們都圍上來了,老捆興奮得一躥一躥他說:“看看,誌堯家的,真是跟畫兒一樣啊!是咱金魁的同學。他娘,還不燒火打雞蛋?快燒火!”李紅葉忙攔住說:“不麻煩了,別麻煩了,我是順便來看看,一會兒就走……”李金魁說:“算算,咱家這樣,人家也不會在這兒吃……”老捆轉著圈說:“就是,也沒啥好吃的……有紅柿呀,咱有紅柿呀!”坐了片刻,老捆那一噴一噴的唾沫星子讓李紅葉受不了了,她終於說:“我走了,我得走了。”李金魁說:“我送送你吧?”李紅葉就等這句話呢,她站起就走。一家人送出門,老捆說:“讓金魁送,讓金魁送吧。”可是,李金魁剛出家門,卻又被老捆叫住了,老捆一把把他拽到屋裏,瞪著眼壓低聲音說:“金魁,娃子呀,長膽了沒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爺。隻見老捆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說:“……你把她脫了!你要敢把她脫了,她就是你的媳婦了!”這了這話,李金魁身上的火苗“噌”一下躥起來了!

那個字從他心裏長出來的。

那個字在開始時僅是一個小芽兒,是個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種顏色和聲音,而後經過了時光的侵染,它逐漸長成了一棵樹。

當那個字脫唇而出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那個字竟然一直在他心裏長著……

本來,李金魁送紅葉出來,在村路上,兩人都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等出了村,李紅葉說:“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語。李紅葉說:“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說著,就獨自一人推著車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著走。李紅葉回頭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當她看到路邊的一個草庵時,就紅著臉說:“坐一會兒吧?”說著,便朝著那個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還是夏天裏遺留下的,地上還鋪有發黃的麥草,李紅葉大著膽進了草庵,她先從衣兜裏掏出一隻手絹鋪在了麥草上,坐下來,而後又掏出了一隻手絹鋪在了身邊處,說:“坐吧。”李金魁站在那裏,呆癡癡地望著她……李紅葉臉“噴”的就紅了,說:“你坐呀,老看著我幹什麼……”就在這時,李金魁心裏陡然起了一股狼煙,那個字像子彈一樣迸然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