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三年後的一天早上,李紅葉找他來了。李紅葉穿著一件紫紅色的風衣,默默地站在他現前,說:“我爸出來了。”他“噢”了一聲。李紅葉又說:“我爸已經出來了。”他就說:“噢,你爸出來了。”李紅葉說:“我爸想見見你。”說著她把一遝錢遞到李金魁的手裏,“你去洗個澡,理個發,換件衣服……我爸要見你。”這句話李紅葉說得很平靜,可李金魁卻受不了了,他說:“校長出、出來了,我應該去看看他。可這……”李紅葉說:“我爸已經到市裏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紅葉說:“你必須去。”李金魁想了想說:“還非去呀?去就去呀。你別給我錢,你給我錢幹什麼?”李紅葉說:“你……怎麼還這樣?”李金魁重又把那遝錢塞回去,說:“咋也是個收破爛的,還怕人笑話?我有錢。”

李金魁是穿著一身舊工作服去的。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著手呀,於是就上街買了兩瓶酒、兩筒好茶葉,就那麼提著去了。到了市委門前,警衛攔住他說:“找誰呢?”他說:“李誌堯。”警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跟李主任是什麼關係?”他說:“老鄉。”那人很幹脆他說:“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說:“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這時,李紅葉快步從裏邊走了出來。她說:“小董,這是我表哥,讓他進來吧!”李金魁仍是笑著對那個警衛說:“啥表哥呀,也就是個老鄉吧。”

進了大門,李紅葉一邊引著他往前走,一邊小聲說:“我讓你換衣服你為什麼不換呢?你那農民習氣要改一改了。”他說:“要是改不了呢?”李紅葉說:“還是改一改好。”看李紅葉說得很嚴肅,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隻默默地跟著走。繞過一個小花園,李紅葉領他來到了一座小樓前,那是一座兩層的小紅樓,牆上長滿了綠蔭蔭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優雅謐靜。再往裏走,人的腳步就顯得重了,心裏卻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說怕啥呢?不就是見個人麼?進了樓,來到了客廳裏,李紅葉站在那裏說:“爸,他來了。”隻聽沙發裏“吱嚀”響了一聲,說:“哦,來了,坐吧。”這時,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發裏的李誌堯。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頭白發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齊,卻一臉疲倦的神色,人顯得很麻木,很冷淡,李金魁把手裏提的東西放下,而後他按村裏七連八扯的輩份叫道:“七叔……”李誌堯擺了擺手,隻說:“噢噢,坐吧。坐坐。”對李金魁提來的東西,他連看都沒看。待李金魁坐下來,李誌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剛到市裏,一時還沒顧上去看你,怎麼樣啊?”他說:“還那樣吧,還行。”李誌堯撓了一下頭上的白發,淡淡他說:“哦。有什麼困難麼?”他說:“沒啥。”李誌堯又說:“有啥想法可以提出來嘛。想不想到市裏來呀,啊?……”到了這時候,李金魁的牙咬起來了,他沉默了很久,心裏的火苗一躥一躥的。他心裏說,機會來了,你的機會來了呀,你說呀!可是,他望著靠在沙發上的那張臉,那是很乏的一張臉,那張臉上似乎有一種讓他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就在他發愣時,隻聽李誌堯問:“聽說,你讀了很多書。”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說:“也……沒讀多少。”接著,李誌堯“哦”了一聲,慢聲慢氣他說:“我這裏嘛,也需要一個人。你來當秘書怎麼樣啊?”李金魁猛一下有點暈乎乎的,他覺得頭有些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說:“怕、怕不行吧?”李誌堯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著說:“……秘書嘛,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可靠哇。”說著,他的眼突然睜大了,目光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李金魁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泛上來了,那東西漂漂的,涼涼的,叫人不由得發怵。那是什麼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隻覺得頭更重了。於是,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居然又結巴起來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說話嗑嗑巴巴的,李誌堯皺了一下眉頭,他有些失望地往沙發上一靠,眯著眼看了看他,連聲說:“噢,噢,是這樣。你是還有別的想法嘍?”李金魁怔了怔,心裏說,說吧,你得說了,說呀!於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他說:“也沒啥想法。要說……想法……我還是……想上學。”李誌堯“噢”了一聲,那“噢”聲很長,往下就再沒有話了……

後來,當李金魁離開那棟小樓的時候,他的臉色黃蠟蠟的,人就像害了場大病一樣,滿身都是虛脫的汗水。他知道他己失去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失去了也就永遠的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紅葉出來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兩人都默默的。到了分手時,李紅葉終於忍不住說:“你……怎麼又嗑巴起來了?!”

李紅葉恨恨地說:“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

李金魁默默地說:“你已經不欠我了。”

李紅葉說:“你是說我還欠著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說:“清了。誰也不欠誰。”

李紅葉說:“你會後悔的。”

李金魁輕輕吐了一口氣,硬撐著說:“我從不後悔。”

李紅葉最後看了他一眼,扭頭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

一個月後,李紅葉送來了一張表。那是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而後,李紅葉說:“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李金魁望著那張表,很久沒有說話。他還能說什麼呢?不料,李紅葉說:“我順便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說:“跟……誰?”李紅葉說:“軍人。是個軍人。”李金魁木木他說:“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紅葉說:“你不是會送禮麼,不送我點什麼?”李金魁剛要說什麼,李紅葉立時打斷他,冷冷他說:“你欠著吧,我也讓你欠著。”

拿到那張表後,李金魁一天都沒說話。他心裏說,李紅葉要結婚了。李紅葉已經是人家的人了。李紅葉說,一個軍人……他在一張廢報紙上一邊寫了九十九個李紅葉,寫到三十一個的時候,他心裏像是塞了塊磚;寫到七十一個時,他加了一個“脫”字;寫到最後時,他把那張舊報紙團了團,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圍著縣城一連跑了三圈,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背道: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啄餘鸚鵡粒……

一聽說他要上大學,廢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說:“城裏有好親戚?”

他說:“沒有。”

歪脖說:“有好連手?”

他說:“也……沒有。”

歪脖說:“真沒有?”

他說:“真沒有。”

歪脖說:“那是燒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燒高香了!”

李金魁默然,他眼裏濕濕的……

歪脖說:“別說你高興,我也高興。老難,老難。”按說,推薦上大學,辦手續是很困難的,有一個個的公章要蓋。可李金魁長期以來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兌付的時候了。市裏蓋過章的表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順水人情了,這是誰都願意做的,所以,他幾乎是沒費什麼勁,就把手續辦了。在臨行前,廢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禮物,那就是在上大學期間,工資照發。其實他隻是在主任搬家時給他刷過兩次牆,主任一句話,工資就照發了。

走時,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紅葉。他心裏說:“金魁,不管怎麼說,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紅葉已經走了,到部隊結婚去了。於是,他回了一趟家。老捆一聽說孫子要上大學了,就一躥一躥地跑出去,到外跟人說:“煙了,冒煙了,俺家老墳裏冒煙了!”

上大學的時候,他總是夢見那株草。

在夢中,那株草帶著一股苦艾艾的氣味。草是那樣的小,青麻麻的,帶著褐色的斑點,一節一節地散落在他的眼前……而後他就醒了,每到這個時候,他一準醒,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這時候,他就會不由得想起李紅葉,一想李紅葉他的心就亂了。他心亂如麻!有時候,他會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恨不能站起就走……可過一會兒,他就會說,罷了罷了。

然而,那件事情卻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懸著。有時,他會說,你真蠢哪,事到了你頭上,你都不敢做?

大學真是一個讓人思考的地方,在省城上大學的那幾年裏,李金魁在省城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熟人,課又不多,於是他大多時間就窩在寢室裏看書,看著看著就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情,他說,你是怕麼,你怕個鳥啊?你說在那種時候,你嗑巴什麼,你早不嗑巴晚不嗑巴,怎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嗑巴起來了?你一嗑巴不當把一個好前程嗑巴掉了,你不光嗑巴掉了一個好前程,你丟掉了一個好女人呀!

那麼,你是聞到什麼了,你一定是聞到什麼了,究竟是什麼讓你害怕呢?是小紅樓的那種靜謐麼?是紅木地板發出的那種聲音麼?還是那語氣、那聲調讓你感到不安了?想想,應該說都有一點,可又不全是。人是要往高處走的,對不對?人家已經把話說到那種地步了,人家是想讓你當秘書的,市裏的秘書啊!那是多少人爭都爭不來的。這時當然包涵著一種暗示,一種允諾,一種讓你可以意會的……那是多麼的多麼!可你卻短路了。學了電之後,你知道什麼是短路,可後悔已經晚了。你真的不後悔麼?

你說,不後悔,可為什麼呢?

在上到第三年的時候,他終於把答案找到了。應該說,這個答案並不是他自己找到的,是李紅葉告訴他的,在暑假時李紅葉給了他一個字:“賊!”就這個字,一下子嵌進他的骨頭縫裏去了。

就在那年的暑假時當他提著禮物舊看李誌堯時,卻發現李誌堯已經從那棟小紅樓裏搬出來了。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李誌堯居然搬到一個破車庫裏去住了。當時的情境真是慘不忍睹啊!東西亂七八糟地堆在那間破車庫裏,書一堆一堆地扔在地上。白發蒼蒼的李誌堯雙手捧頭,默默地癱坐在一張破藤椅上……那個鮮豔無比的李紅葉,此刻卻醜陋無比地挺著一個大肚子在收拾東西……當李金魁走進去時,也曾經顯赫一時的李主任卻慌忙站了起來,佝著腰說:“金魁回來了?坐吧,快坐。”說著,四下看了看,發現實在是沒地方可坐,就慌忙把那張破藤椅讓出來,往前一拉:“你坐,你坐。”他沒有坐,他隻是,涼愕地立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李誌堯說:“放假了吧?”他說:“放假了。”就在這時,李紅葉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金魁,我爸已經下台了,你還來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金魁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不要這樣說嘛。”李紅葉“哼”了一聲,把那張滿是蝴蝶斑的臉扭過去了,而後說:“你走,你走吧。”接著,李誌堯小聲嘟噥著解釋說:“……很多事都是集體決定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要上訴,我還是要上訴的。”李紅葉滿臉含淚地怒斥說:“爸,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李誌堯趕忙說:“好,好,不說,不說了。”李金魁十分尷尬地在那裏站了很久,那沉默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最後,當他離開那問車庫的時候,李紅葉站在車庫的門口,用怨恨的語氣說:“李金魁,你真‘賊’呀,想不到你這麼‘賊’!”

李金魁還能說什麼呢?他腦海裏訇的一下,像是天窗開了……

這個字是很傷人的。可這個字用的太準確了,這個字讓人頓開茅塞呀!是啊,你賊,你確實“賊”。這個“賊”是與生俱來的,在那樣的時候,在要你做出選擇的關鍵時刻,你骨頭裏的“賊”起作用了。那時你就知道你是一株草,自生自滅的草啊。你一生下來就處於敗勢,你隻是一點一點地生長著,你的身量很小,你的基點也很小,再小的腳印也是你自己的,是你一步步走出來的。你是在小處求生,在敗處求存。當你攀緣而上時,你僅僅是為了借力。可失去自己,你就成了綁在人家身上的一件東西了,一旦綁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萬一……沒有了自己,你還怎麼活呢?從這個角度說,‘賊’是從土裏生出來的。那是一種長在骨頭眼兒裏的警覺,是先天的防範,是一種生存本能的敏銳。萬幸,你嗑巴的真是時候啊!

可是,你同時也放棄了一個曾經滋潤過你的女人。那時候她是多麼美麗呀!那時她對你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呀!你的心痛過,你甚至幾乎要發瘋,可你都忍下了,你是能忍的呀。是的,那時候,你已發現了她身上的某種細微的變化,當她的父親出來之後,她的語氣一下就變了。也許她自己並未覺察到,可你感覺到了。也僅僅是過了三年,三年之後,想不到哇,她就成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她”了,竟是那樣醜的一個“她”!那麼,舊日的她叫鮮豔到哪裏去了,那驚人的美麗又到哪裏去了?時間真是可怕呀!

就這麼一個“賊”字,使李金魁徹底領悟到了退卻的藝術,完成了從感性到理性的一次升華。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坐了一次精神監獄呀,他熬煎的日子太久了!他記住了那次“嗑巴”,在後來的日子裏,那次“嗑巴”從他人生的記憶上劃上了一個深深的印痕。一天晚上,當他來到大學校園的操場上,一連跑了十圈之後,他又是獨自一人大汗淋淋地站在那裏,默默地仰望著省城的夜空,心裏說:李紅葉,對不住了。

第二天,他跑到郵局給李紅葉寄了二百塊錢。那時他雖說是帶工資上學,可他一月也不過才三十六塊錢。寄去這二百,等於他從牙縫裏扣去了半年的生活費,然而,事隔不久,那錢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沒有附一個字。

李金魁心想,她是想讓我欠著她呢,一直欠著。